大约一个时辰后,落儿跟在林元身后下了马车。
青山环绕,层林尽染,山谷之间的江南秋色,美得几欲醉人。
“这个山谷是长天楼训练新人的地方!”林元介绍道,“枫林的尸体算是偷出来的,长天楼不能露面,只能悄悄地葬在这儿了!”
林元的话,落儿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她的目光自下了马车就落在了前方一个崭新的坟堆之上,坟前一座简单的石碑之上,端正清晰的四个字:“枫林之墓”。
落儿慢慢地走上前去,右手轻轻地放在墓碑上。
林元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看到她纤细如柳,却挺直如竹的背影。
突然,她抬起手,猛然拍了下去。
碑石轰然碎裂。
“我们鹰谷的人没那么容易死!”落儿转身看着林元,神情骄傲而认真。
林元静静地看着她,目露悲悯。
落儿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去,望着坟堆之上的天空,问道:“知书呢?”
“姑娘!”这是知书的声音,带着强忍却难掩的悲痛,几乎颤抖地唤着她。
早在马车入谷的时候,就有人带了知书过来等在一旁,只是落儿似乎一直没看见她,知书也一直压抑着情绪和声音,等到落儿问起,立时便应了答。
落儿没有转身看知书,她的目光渐渐下滑,落到坟堆之上,沉默地凝视了一会儿。
她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低低地说:“我不信,我们鹰谷的人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说完,竟徒手去挖坟堆上的土。
知书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又唤了落儿一声,便跑了过去,也不说话,只是一边掉着泪,一边帮着落儿挖坟。
林元朝带着知书来的女子摇了摇头,仍是静静伫立一旁,袖手旁观。
不同于知书难以抑制的悲痛,落儿始终一脸的冷静,神情专注而执着,只是因为动作笨拙而显得有些狼狈。
落儿毕竟不是普通弱女子,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便露出了棺材板。
落儿直起身,抽出了软剑,正想将棺材劈开,又犹豫着丢到了身后,挥起一掌拍在棺材盖板的侧面,盖板轰然一声飞了出去,浓浓的防腐药物气味冲得落儿咳嗽了几声,才看到里面封存的尸身。
整整齐齐的衣裳,并不是枫林惯穿的那一身。
尽管用了药物,尸身也有些腐烂了,只是那张脸,落儿是不会认错的,即便已呈灰青之色,即便布满伤痕,依旧可以看出生前的俊美模样,若是那双眼睛没有闭上,必然是风流含笑的,如同漫天星斗在眼中流动,又似霞光万丈暖人心扉。
落儿缓缓起身,沾满泥土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沉沉的目光仍是落在尸身之上。
微风款款,空气中只有知书压抑的低泣声。
沉默了许久,落儿忽然笑着说:“我早说过,你的武功实在是太差了!”
温柔浅笑,缱绻低语。
耳边依稀传来那人含笑的声音:“那你来教我武功可好?”
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教你了。
望着棺中残破的身躯,忽而记起那年。
那年鹰谷初立,枫叶白衣,笑若朝阳,仿佛连她藏于面具之后的脸都能照亮。
林元始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许长天楼的人插手,任由落儿带着知书将枫林的坟挖开,又重新埋上。
落儿淡淡地瞥了一眼被毁的墓碑:“给我找块白色的来,我要亲自给他立碑!”
在林元的示意下,一名长天楼的人离开了。
落儿坐在坟前,望着刚堆好的坟,眸光如冰。
“他是怎么死的?”落儿静静地问。
林元暗叹一声,答道:“是鹰谷的叛徒!”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来话长,用作墓碑的白石都找来了,林元也还没能说完。
落儿接过白色碑石,却没有拿同时带来的工具,直接运起内力,以手指在碑上刻字,惊得林元都忘了说下去了。
落儿察觉到林元的停顿,手上也停了动作,淡淡地催促了一声:“继续说!”
林元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的人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大约是刑讯致死,又等了一天,才有机会将他的尸身偷出来,长天楼毕竟属唐国管辖,也只能帮你到这个程度了!”
落儿用手指写了一遍,似乎觉得痕迹太浅,又描了几遍,又用掌力将石碑抹出一个合适的墓碑形状,才满意地埋到坟前。
碑上依旧是那四个字,之前四字是林元所题,端劲冲和,如今这四字,外露棱角,内蕴沉郁,笔劲刻骨,甚至还沾着斑斑血迹,林元只看了一眼,便觉触目惊心。
“这大约是我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幅字了!”落儿竟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介桓见了一定觉得欣慰极了!”
林元来不及分辨她话里的意思,便被她一双混杂着泥土、石屑和鲜血的手吓到了,原本春笋玉葱一般完美无瑕的十指,指尖已经磨得连伤口都找不到了,好几片指甲都掀开了,看着都觉得扎心般疼,她却似丝毫感觉不到一般。
“取药来!”林元淡淡地吩咐道,神色虽然未变,语气却有些紧绷。
落儿将自己的一双手翻看了两下,拒绝了:“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办!”
林元眉间微蹙,看着她。
落儿并没有打算解释,而是看向知书,思索片刻,道:“方才的交易我同意了,只是我要改一下条件!”
林元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落儿径自说了下去:“我现在要离开,知书先麻烦长天楼再照顾几日,若我回来,知书我会带走,也会同长天楼配合寻找谷主的下落——”落儿将目光转向林元,无比认真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连她自己也不自觉地信赖,“如果我回不来,就让知书留在长天楼,可以吗?”
那边知书已经捂着嘴,泪流满面,但是始终对落儿的决定说出半个字。
“你要去为枫林报仇?”林元轻声问道,目光终于不再平静,答案显而易见,他却还是想问一声。
“无论长天楼是出于什么理由相助,这份情,我领了!”对于林元的提问,落儿却避而不答。
不答也是答,长天楼就算伸过援手,也终究没有立场过问落儿的私事。
林元终于还是点了头。
落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尽管一身狼狈,尽管面容疲惫,仍旧无损她的美貌,这一笑,令林元平生第一次失了神。
待回过神时,山谷中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