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素娘的时候,是在三岁。
那日桃花开的灿烂,木剑挥舞之时,不小心碰到了低矮的枝丫,桃花簌簌的落了下来,就在这样的绚丽场景中,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孩子就这么冷不丁的蹿进他的眼中。
孤单,冰冷,却有一双灵动而警惕的眼睛。
他皱了皱鼻子,看着小女孩偏了头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比他稍高些的个头似乎带了从上到下的不屑。
“你看什么?”他眼里闪过厌恶慌乱,却不知是不是年少的窘迫和不好意思。
小女孩不说话,一双黑黑的眼里似乎满是笑意。
她在嘲笑自己,小小的他认知到这一点,几乎气极,握起手中的木剑就朝着女孩子的胸口刺去。
女孩跌坐在地上,秀气的眉头皱了皱,嘴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双清澈幽深的黑色眼睛还是一动不动的打量着他,似乎在看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恼羞成怒,将剑扔在了她灰扑扑的裙摆。
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子是师傅捡回来的孤儿,和他一样,甚至没有名字。
师傅让他为她起一个名字,他几乎不假思索的就说出了一个素字。
穿着旧衣服的丑八怪,他想。
接下来师傅又让她陪着自己练剑习武,他很是不屑了一阵子,这样瘦小的丫头能不能拿得起剑还是个问题呢。
可是素娘进步飞快,并非她天资有多么聪颖,而是源于她的刻苦和拼命,他嗤笑一声,稳稳握住手中的剑柄,和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一起似乎有了无限的力量。
那年他三岁,女孩五岁。
他虽然不愿承认,可是不得不说,他和素娘度过了极为开心的一年,即便女孩子还是不多说话,即便她总是爱眨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但与那些孤单而静默的深夜比起来,要好上太多。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可是当他某一日醒来之时,他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半点商量的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字,却让他几乎浑身冰凉。
稚嫩的他不知道要怎么消化这样的玩笑,只能瑟缩在被子里惶惶不可终日。
素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黑黑的眼里浮现了几分疑惑,却还是乖巧的坐在了他的身旁,撑着脑袋陪他看着窗外的浮云飞鸟。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可悲。
自那以后,那书信就再未断过,从短短的几句渐渐变变成了一页两页,他也从最初的懵懂变成了阴郁而沉默。
唯一不变的,只有她。
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逃不过,只能面对,用尽这一生的幸福快乐,去完成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
他开始虚心求教,他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现在桃花树下一剑一剑的劈开脚下的土地,那个眸子里总是泛着光华的孩子终究成为了自己内心控制的恶魔,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喜怒不定,变得冷血,变得暴虐,变得阴沉。
整个心都被书信控制着,复仇,复仇,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目标就是复仇。
没有其他,没有犹豫。
似乎他的出生,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活着,似乎他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对未来的结局产生任何影响。
而就在此事,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母亲,被困在一个牢笼里,挣不脱,逃不出,只能等着他来救她。
于是他的生命终于像是蓦然间照进了一束耀眼的光芒,他沉寂的心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温柔的涟漪。
她在思念自己吧,她过得好么?会像素娘的娘亲一样每年都早早准备他一年四季的衣裳么?还是会盼望着将自己的身高刻在大树上?
他不知道,他想见他。
思念,仇恨,孤独,还有茫然让这个孩子的心渐渐扭曲起来,他变得多疑,变得心狠手辣,自从他不眨眼的打死一个侍从的时候,陡然间一切都变了。
十几年不过弹指之间,他终于长成了一个少年,那个陪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也长大了。
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似乎一开始沉默的不是她,而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素娘却变成了那个胆大而狡黠的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变化的呢?他想。
是他瑟缩在角落抱着被子不愿意哭出声来,还是他孤单而痛苦的站在桃花树下,亦或是她一次次的笨拙的想要逗自己开心呢?
可是,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变成了她,而她成了他。
他顺利的坐上了那个宝座,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激动而小心翼翼,他恍然而胆战心惊。
他的母亲,和自己想象的很是不同,那个温柔殷切的女人似乎变了,变得阴沉冷漠,变得狠毒而可怕…
不,她没有变过,他甚至没有见过她,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他被这个事实吓得不轻,这么多年的寄托和希望一瞬间化作泡沫,他所坚持的,他所认为的仇恨,他的开心和愿望成真的激动,都变得索然无味而沉重起来。
素娘还是待在他的旁边,会弯了眼睛笑着,会在自己沉默的时候静静笑着,会在自己苦恼的时候为自己出谋划策,会将肩头自己送给她的铃铛故意拨动的铃铃作响。
他记的那年的焰火,他穿着明黄色的袍子,像立在桃花树下般望着满天的喧闹璀璨,素娘就静静的站在自己的身后,一只温柔的手轻轻的牵着自己的衣袖,像小时候一般被责罚过后的无言安慰,唇角的笑意轻盈而不带半分杂质。
不带杂质。
他们终究是不同的,他告诉自己,不要爱上任何人,他告诉自己,他要的,始终只有一个天下。
而他现在得到了天下,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却再也不能笑着用稚嫩的身体拖住自己的无助和悲伤了。
从此以后,所有一切,都得自己面对。
他爱的,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再来一次,他会不会,早一点的看清自己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