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就是那个人的王妃。
贺兰睿目光阴沉地看着那个浑然没有一丝皇族尊严意识却满身洋溢着圣洁光芒的女子。他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等着她崩溃,等着她求饶,等着她丑态毕露,他要让散布瘟疫的这个女人亲眼看看她所制造的人间地狱,享受一下绝望的感觉。只是,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人胆大包天,既没有哭哭啼啼地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也没有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她竟然一门心思开始替城里的人治病。
他以为必须千辛万苦才能从东昭得到的防治天花的痘方,这个女人居然想都没想就轻易拿了出来。
而东昭,想到二皇兄贺兰勤从东昭传递回来的消息以及他自边关得到的消息,贺兰睿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沉。
仿佛掐算好了一样,当他自呼延文那里取得沈容容说出的痘方,正要急急忙忙回去皇都打算组织人员对百姓种痘的时候,东昭忽然宣布无条件为北陵提供种痘的秘方,并且愿意主动派出有经验的大夫协助北陵推广种痘。不等北陵有所反应,几乎同一时间,在东昭与北陵边境,东昭最大的边境府郡安边郡的知府已经主动与接壤的北陵府郡呼兰雅托接洽,开始帮助北陵人接种预防天花的牛痘。
这两个城镇是北陵与东昭最大的接壤府郡,两国之间的贸易主要在此处进行,短短时间里,东昭帮助北陵人躲避天花瘟灾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北陵。
不止如此,他们还将研制出痘方的东昭静王妃沈容容抬到了非常高的位置,称她为“痘神娘娘”转世,为她建立供奉痘神娘娘的宫殿,大肆宣扬是沈容容将痘方贡献出来,拯救了世人。
时间掐得太准,近乎完美,让他一度怀疑,沈容容是将计就计故意留在疫城中不走,只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沈容容虽然说出了痘方,却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她甚至胡乱地给自己编了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叫容容玛。
他看不透这个女人。
这个认知让惯于掌控一切的贺兰睿非常不愉快。
他冷冷看着沈容容,阴沉的眼中闪着明灭难辨的光芒。
沈容容一边洗衣服,一边和几个大婶打哈哈。
这几个大婶是病人家属,当初因为亲人染上疫病,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她们也被一起送进了疫城。被送来的时候,她们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自古以来,北陵发生瘟疫的时候便有这样的传统,一人染病、全家入城。
只是这一次,让她们没有想到的是,疫城里来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为他们种上一种据说叫牛痘的东西,她说,只要种上牛痘,就不会染上天花。
起初,没有人愿意相信,甚至有人觉得被羞辱。天花是多么可怕的病,自古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传染,如今却有人说,只要把牛身上的病过到人身上,人就不会染上天花……这是多麽荒唐的事情!只是城里的呼延管事要求大家必须服从这个女孩子的要求。她们记得,已经满脸憔悴的呼延管事只是抹抹脸,实事求是地说:“进了这个城,你们还有机会出去吗?”
每个人都面面相觑,沉默下来。
是的,进入疫城,就算没有染病的人,在这样满是病人的地方,又怎么会不染上天花?又怎么会有活下来的机会?……在场的人,有经历过的,就算没有经历过,也听说过,北陵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天花瘟疫,那些进入疫城的人后来是什么下场?是葬身火海!是的,为了防止疫病蔓延,当疫城里人满为患再也容纳不下新人的时候,只有焚城,才能将疫病彻底消灭,那个时候,不论城里是不是还有活人,都会被……后面的事情没有人敢再想象下去,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呼延管事看着大家的表情,叹口气,轻轻地说:“如果是假的,结局也不过和以前一样,若是真的,也许大家还有走出去的一天。”
于是,每个人只能默默地接受了这件事。
抱着司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还没有染病的人接种了牛痘,然后,奇迹发生了。真的没有人再染上天花。不止如此,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她还提出了各种奇怪的办法来救治染病的人。她用了太多与过去救治天花病人不一样的法子,可是因为经历了牛痘这样的事情,大家已经开始不自觉信任起她。
接着,虽然每天依然有很多人死去,可是,渐渐地,竟然开始有人开始退烧,身上的天花疱疹也开始流出脓水、结痂、脱痂……有人开始痊愈了!
不知不觉中,死气沉沉的疫城里开始有了歌声,有了笑声。每个人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追逐这个叫做容容玛的女孩子的身影。
大家不约而同想到北陵传说中坤巫山上的坤巫神女,传说中,坤巫神女有湖水一样明亮的眼睛、比草原的风还要爽朗的笑声,还有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要美丽的容颜,还有比雪山上的雪还要纯洁善良的心肠,她会庇佑草原上善良的人们,危难的时候,会化作凡人的少女给苦难中的百姓带来希望。
这不就是再说容容玛吗?
可是,没有人说出来,大家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相同的想法,却会心一笑地共同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传说中的坤巫山神女,是北陵众神里最害羞的一位少女神,如果知道自己下凡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她就会飞快地离开人间,回到坤巫山顶的仙境了。
疫城里每个人都把沈容容当成了坤巫山神女,只是,谁都没有说出来。
大家崇拜她、仰慕她、爱戴她,对她言听计从。
沈容容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城里的人对她越来越好,越来越信任她。
因为大家的信任,她提出的治疗方法都被严格地执行下去,虽然依然有人死去,但越来越多的人熬过天花病期,开始恢复起来。
沈容容想起仿佛已经很久以前的前世,她随着医院组织的救援队伍前往地震灾区救援,是的,那个时候,也许她还太年轻,她根本不像现在一样能够意识到那些深入自己骨血里的属于医生的本能,但那些本能已经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开始发挥作用,她记得,那个时候,随着直升飞机的降落,面对着天灾酿成的人间惨剧,她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只有见到伤员就拼尽全力救治的条件反射。那个时候,和如今的这个时候,何其不同,何其相似。
也许那一段记忆太深刻,所以,当走进疫城,她的本能就自动地发挥了出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可以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沈容容一边同大婶聊天,一边心不在焉地想心事。
大约二十天前的一个夜里,有人找上了她。
当时,她已经连续忙碌了两天一夜,呼延文把她关进一间独立的小屋,强迫她休息。她推不开从外面上了涮的门,只得倒在床上,一沾床,她便睡死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感到有人推她。
沈容容半梦半醒,黑暗中,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叫她:“王妃殿下,请醒醒。”
沈容容一个机灵,立刻翻身坐起来,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在床上。
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好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借着透过窗缝的月光,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迟疑了一下,屏住呼吸,慎重地低声问:“你是什么人?”
对方似乎对她如此冷静的态度轻轻差异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对方单膝跪在她的床前,恭敬而言简意赅道:“属下是静王殿下的暗卫,奉命潜入北陵寻找到王妃后设法将王妃平安带回殿□边。”
那人坦言虽然有困难,却一定保证可以将她平安带回去,所以请她做好准备,只是,沈容容只飞快地在脑海里想了一个刹那,便拒绝了对方。
她不能走。至少现在还不能走。
疫城里的病人太多,每天都大量送进来许多染病的、疑似染病的人。
她已经从那些人口中听说,并亲自从呼延文口中证实,只要是病人的家属,不论染病与否都要被送进疫城,然后,虽然说,没有死去的健康人可以走出疫城,只是,事实上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活着走出去,甚至,很多时候,他们可能等不及痊愈,便已经因为为了防止疫病蔓延而被整城火焚。
一想到这件事情,沈容容就不寒而栗。
这些被送进来的人中,甚至还有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沈容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没有任何迟疑,她知道,自己不能走,她有能力治愈病人,有能力让那些没有染病的人不再染病!
她是一个大夫,救人,是她的天职!
沈容容果断地同对方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她会跟她走,只是现在不行。
对方似乎十分为难,但因为沈容容的坚定,对方只能低声同她说,会传消息回去,并且交给她一个特殊的符号的画法,只要她画上这个符号,对方就会尽快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对方便悄无声息地消失。
对方走后,沈容容变得十分安心,虽然不知道对方如何潜入的,但显然对方又办法,而且,这个人的出现表示,至少,凤静熙能够知道自己的下落。
后来,那个人又出现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劝她跟自己离开,并且态度越来越焦急,只是,问她为什么,对方却一脸欲言又止之后,闭上了嘴。
直到大约四天前的夜里,对方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这一次,对方很直接地对她说,请她务必跟自己离开,否则凤静熙有性命之忧。
沈容容一听到凤静熙有性命之忧,立刻心中一阵狂跳,她强自镇定下来,问对方,凤静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方似乎也终于忍不住了,简明扼要地同她说,凤静熙要来北陵了。
沈容容大惊,凤静熙那样虚弱的身体,怎么可以如此长途跋涉?
只是还不等她震惊过,对方又一颗惊天雷丢到她的头上。
凤静熙要以己为质,换回沈容容。
沈容容二话不说,果断道:“你立刻安排,我随你走。”
对方没想到这一次她答应得这样彻底,对方本以为还要再多费一番唇舌。
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沈容容冷静地解释道:“如今城里的情况已经得以控制,这里的人已经对照顾病人和种痘的方法十分娴熟,就算我离开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本就想这几天给你们留下信息,请你们想办法助我脱困。再则,静熙这件事办得过了,他的身体,别说为质,连长途跋涉我都怀疑是否撑得住。”说完,她忍不住埋怨道:“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终于忍耐不住,冒出了一句带着火气与恼恨的话:“就算前些时候告诉殿下,殿下会同属下离开吗?!”
沈容容哑口无言。确实,前些时候,城里那种情况,她满脑子都是救人,不可能离开。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对方似乎意识到自己流露了真实情绪,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态度,重新变得恭敬,只是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补上一句:“殿下不许属下告诉您,怕您为难。”
沈容容如遭电击。凤静熙他竟然……
沈容容觉得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这一刻,她多想插上翅膀立刻飞回他的身边,这个知她至此、宠她至此的男人,为了不让自己为难,竟然自己……
她强忍着泪意,却一点头便泪珠子扑朔了满脸。她重重地点头:“你安排,我跟你走。”
只是,说得容易做得难。
这里是紧闭得连一只苍蝇都很难飞进来的牢城,想要逃出去很难。
沈容容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潜入的,只是,她相信,既然对方能够潜进来,并且提出要带她离开,就一定有办法。
她静静地等待着,尽管一想到凤静熙以身为质就忍不住心慌意乱,却还是努力表现得和平常的自己一样,她不能够露出破绽。
直到昨天晚上,对方总算再次出现,请她做好准备,今晚要带她出城。
沈容容正想的出神,忽然感觉到眼前的阳光变得暗了下来。
她怔了怔,抬起头,逆光中,看到一个铁塔一样的人应站在自己面前。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