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鲤站在手术室外焦灼的等待,那个亮起来的红灯,在惨白的走廊灯的映衬下,竟然也是惨淡而哀凉的光,像是远远飘来的鬼火,带着数不清的冤孽和罪恶,沉浸在一片死寂的悲凉之中。
她紧紧盯着手术室上方的那个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为什么这只灯自从亮起来,就没有要熄灭的意思?
明明是暮春三月。从走廊尽头窗口飘进来的风,竟然还是让她连连打着冷战。
这两天报纸的销量出奇的好,铺天盖地而来的,全是邱承彦和徐斐斐之间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
一把大火烧尽了徐家大宅,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现在变成市郊的一堆残垣断壁,徐斐斐在大火中丧生,邱承彦受重伤,这是他待在手术室里的第二天。
那堆灰烬没有人去打扫,实际情况是,没有人敢去打扫。所有人都说那里阴森森的,每到夜晚,似乎有女人尖锐的哭泣声回荡在夜空,还有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化成缕缕青烟,飘散进无边的黑夜。
南城最强大的两个集团,也随着这场大火化为乌有。
再也没有邱氏。再也没有拉斐集团,再也没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牵连,再也没有被背弃的诺言。
然而蒲鲤,却似乎再也没有了眼泪。
她怔怔的看着手术室那道大门,冰冷的大门好想把她和邱承彦隔绝在两个世界。
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天他在她耳边郑重的说,等我三个月,不要结婚。
他带着磁性的声音,说出的话言犹在耳:小鲤,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三个月之后,春暖花开的时候。我要你漂漂亮亮的当我的新娘……
而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已到,她等来的却是他和徐斐斐同归于尽的消息。
报纸记者们发挥着他们丰富的想象力,邱承彦和徐斐斐之间的一切都被渲染成了悲壮的爱情故事。
徐斐斐非法集资,想要逃避法律的制裁,邱承彦用情至深,陪着她一起葬身火海……
蒲鲤每次读到这些东西,报纸上那些铅字都变成了一个个扭曲的笑脸,笑她的单纯幼稚,笑她的痴心,笑她被人戏弄却不自知,还在空守着那个前世的承诺,以为那颗心还保留着前世对她的情。
她笑起来,眼角干涩流不出一滴泪。
手术室的灯熄灭,她木然的转向那边,她看到高礼文满头大汗的从里面走出来,摘下口罩,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脸上的倦容很明显,脸色苍白得很,两天两夜的手术几乎耗尽他的体力。
他深深看她一眼,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高礼文知道她的担心,了解她的矛盾,明白她心底的恨意和不舍……
直到这时,蒲鲤的眼泪才肯缓缓流出。半晌,她还是哽咽着问道:“他……他怎么样?”
高礼文的心像是被揪起,又被狠狠的摔进了墙角。
两天两夜的不眠和守候。她第一句话竟然还是关心着那个男人……他咽了咽口水,苦笑一下,无奈的摇摇头,“伤的不轻……”
“伤得不轻?”她垂下眼睛,心里一阵绞痛。“什么叫做……伤的不轻?”
高礼文如实回答说:“他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全身烧伤面积不大,程度不算重,可关键是他的腿……听说那房子着火的时候,一根柱子砸下来,正落在他的腿上……”
“他的右腿伤的很重。筋骨断裂,而且被严重烧伤……小鲤,我们几个专家会诊的一致结果是……截肢!”
蒲鲤倒吸了几口凉气,几乎站不稳,她扶住墙,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虚弱。她苍凉的眼睛望向高礼文,里面蒙着一层不可思议的阴影。
“怎么会……”她感到眼泪仿佛不受控制,不一会儿胸前的衣襟便湿了一大片,“怎么会!礼文……为什么要给他截肢呢?”
“如果有别的办法保住他的命,我们也不会这样做……”高礼文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小鲤,你相信我……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他现在是我的病人,我作为一个医生,绝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这是我的职业操守。”
“如果不截肢的话,他的伤口感染,必定要威胁到他的生命……到那时候就不好处理了!”
“可是……可是……”蒲鲤的身子颤抖,悲凉像水中涟漪,在她心底一圈圈扩散。她不由自主的开始担心他,她的思想、她的心,此刻全然被他占据的没有丝毫缝隙。
她根本看不到对面的高礼文,那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和失望。
“可是,礼文……他会受不了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失去一条腿,等于要了他的命!如果真的要截肢的话,还不如让他去死!”
她猛的抓起高礼文的手,她的指尖冰冷,这股凉意也渗进他的心间。
她眼含期待的看着他,努力从他失落的神情中,寻找到一丝希望的光芒。“礼文……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救救他吧,我求你了……他不能没有腿,让他用一个残缺的身体活着,他宁可去死啊!”
高礼文怔住。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些许的气恼,眼底弥散着更多的,却是不被信任的羞耻和将要失去她的悲凉。
他最终还是输给了邱承彦……无论他怎样努力,总是无法赶走她心里的那个人;无论邱承彦怎样伤害她,她最终的选择依然是原谅。
他总算明白,爱不是感情的亏欠,而是感情的共鸣。
可即便这样,她怎么可以怀疑他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她怎么可以这么武断,认为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他会选择截掉邱承彦的一条腿?
高礼文眉间激荡着愠怒。他轻轻推开她揪住他衣服的手,仔细审视着这张哭的肝肠寸断的面容。
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从未了解过这个女人。
他压抑着心头的愤慨,尽量温和的口气对她说:“小鲤……你是不相信我吗?”
蒲鲤被问的一愣……看着他的双眼,她开始心慌,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你凭什么认为……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他?”他平静的声音下面,激涌着强烈的愤怒,“你凭什么觉得,我没有在尽我所能的救他?小鲤,我是一个医生。我不是神仙!小鲤……我也有我的骄傲,也有我的职业道德……如果可以保住他的腿,难道我不会去尝试吗?”
蒲鲤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下,愧疚自责一默涌上心间。她面带歉意的看着他,在他身边这几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情绪失控的高礼文。
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再善解人意的人,也不可以无限度的去触碰他的底线。
高礼文容忍她是因为爱她,可她却仗着这份爱。无休止的带给他伤害,却还觉得理所应当。
她恨不得狠狠扇自己的耳光……她觉得自己比徐斐斐还要恶毒百倍,肮脏千倍。
“对不起,礼文……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小心翼翼的解释,他却把头转到一边。
他向来不会回避她的眼神,可是这一次,他只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小鲤……我跟你说过的,我是一个医生。”他背对着她,高大的背影显得落寞,“尽管我讨厌邱承彦。可我怎么会背离我的原则,去做有违医生职业道德事?如果我不想救他,我为什么要在手术室里站上两天两夜!”
“小鲤……”他身侧的拳头握起,心中的羞愤像滚烫的水蒸汽灼伤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怎么可以这么羞辱我?”
“不是……不是……”她泣不成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从未向他解释过任何事情,他不需要她的解释,但并不代表她可以无视他的感情。
她终于明白,这一次,或许她是要永远失去高礼文了。
“礼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在怀疑你什么。我只是……”
“你只是为了他担心……”他低声说,轻轻一笑,三年的陪伴和守护,似乎也随着这场大火化成了心口的痂,“你从来不会担心我。无论我为你做了多少,你的心里永远没有我的位置。”
“小鲤,我知道爱情不能强求,我也知道爱情中的先来后到……我不想勉强你,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可以这样羞辱我!”
“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礼文。”她看着他的背影,泪眼朦胧中的他,显得单薄无助。“原谅我一时口不择言……”她轻轻走到他身边,小心的摘下那枚戒指。
她将戒指放进他的掌心……心中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本就不配那枚戒指,更不配得到一份不计回报的爱。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那样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医生……我相信,你会竭尽全力的救他。”
高礼文心头一冷,那枚戒指握在手心,钻石的完美切割,却刺的他掌心生疼。
他浅浅一笑,重新朝手术室走去。
“你放心……”他将要踏进那扇门的时候,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她感激的看着他,嗓子像是被谁堵住,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