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娥唇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暗笑钟家的愚蠢:“事实上,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不过是在麻痹钟家而已。”
“婚礼前的半个月,钟宦娘去庙里祈福,路上不幸遇到劫匪,因此失了贞洁。
那些劫匪不仅将钟宦娘肩头的一颗红痣宣扬的人尽皆知,还绘成画本传遍宣城。钟家瞬间沦为笑柄,钟宦娘成了弃子。钟家眼见一个女儿不成了,为了止损,便张罗着将另一个女儿钟宦娘的妹妹钟娟娘嫁入崔府。
钟宦娘早就对我父亲芳心暗许,自然不甘心钟娟娘取而代之。奈何木已成舟。
然而,仿佛天赐良机一般,官府抓到了那群劫匪,大刑之下,那些劫匪吐露钟宦娘实为处子之身,他们劫人,是听说崔家要娶钟宦娘进门,只为求财,没想到钟家会将钟宦娘当成弃子,劫匪又不敢得罪崔家,一怒之下这才散播钟宦娘失贞的谣言。
官府传唤钟宦娘上堂,钟宦娘不甘心为妹妹做嫁,一口咬定劫匪所言属实,自己并未失贞。官府找来几个有经验的老妇人为钟宦娘验身,最终证明了钟宦娘的清白。
因为这件事情闹得太大,钟家贪慕荣华、陷害嫡亲外甥的事迹不胫而走,我母亲的闺中好友和那些仰慕我母亲芳名的名门公子更是在宣城举办的各种宴请上为我母亲鸣不平。钟家因此臭名昭著。我父亲自然不肯再娶钟家女儿,他在我祖父面前长跪不起,恳求祖父重续旧约。
尽管祖父知道钟宦娘出事是因为我母亲暗中做了手脚,嫌恶我母亲为人太过狠毒,但碍于母亲的贞烈名声,祖父骑虎难下,只能应允了我父亲。
崔家重新下定以后,我母亲将自己庶妹的画像派人送到了外省的军阀那里。那军阀暴虐成性,最爱凌虐幼女,那爱妾偷偷瞒下此事,没想到最后却报应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因此整日哭哭啼啼,却不敢对我外祖父道出实情,没过多久一病不起,人就这么没了。
钟宦娘也被恼羞成怒的钟家逐出家门。
我母亲嫁进崔家之后,在一次宴会上当众道:她不忍我那死去的继祖母泉下不安,既然钟家不念骨肉之情,她便代替已逝的婆母将钟宦娘接进崔府来照顾,崔府不差这一双筷子。
钟家又羞又恨,这才醒过神来,从此不敢再上门自取其辱。
我母亲却说,长辈间的恩怨不该牵连到小辈。逢年过节,都会将钟家的小辈们接进府里玩耍。钟家为了攀附崔家,只能在我母亲面前含羞忍辱、伏低做小。
钟宦娘在崔府更是深居简出,像个隐形人一样。”
“岳母好手段!”尽管姮娥在陈述崔、钟两家的恩怨之时语气平平,以陈玺的城府,自然猜得透这段并不光彩的往事里隐藏了多少刀光剑影。
他那个岳母,当时不过一个年方二八的弱女子,却能在情势对自己极其不利之下力挽狂澜,其心性之坚忍、智计之超绝、见机之迅速、出手之凌厉,真乃女中豪杰。
更叫人拍案的是,崔夫人对钟宦娘的不计前嫌,看似宽和大度,却更加显得钟宦娘为人卑鄙无耻,钟宦娘即使活着,余生怕是也无颜出现在人前。
他这个岳母玩的这一手,打完钟家左脸打右脸,钟家还得对他的岳母感恩戴德,否则就是忘恩负义。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陈玺心中对姮娥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既然崔、钟两家有如此深的恩怨,这钟未又怎么会和自己的妻子如此亲近。陈玺心下狐疑,顿时醋意横生:“那钟未呢?我看你们两个关系不错。”陈玺话头终是转到了钟未这个人身上。
姮娥有一瞬地缄默。
柏杨和表哥曾经最为投契,二人经常同出同入。她也是因着表哥的关系,才放下早年间两家的隔阂,将钟未当成亲戚相处。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日久见人心。他们三个,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斯人已去,徒留伤悲。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不能说的故事吗?”将姮娥怅惘的神色尽收眼底,陈玺似笑非笑地把玩着姮娥披在肩头的青丝:“你对岳父、岳母之间的事情知之甚详,能够做到对我和盘托出,怎么到了你自己这儿,却是讳莫如深。”
陈玺话语里的不满姮娥不是听不出来,她却不想解释,一旦说起钟未,势必会牵扯出她心底那道最隐秘的伤口。
姮娥避重就轻:“我和钟家表哥都跟随族里的四叔祖读过书。我这位四叔祖自号别云客,早年一直在江南游学,四叔祖最擅画人物和花鸟,在文人之中一画难求。只是如今,中西方文化冲撞,渐渐声明不显,只在崔家和姻亲间指点子弟画技。我嫁妆里的月下霜禽图、梅崖望仙图、春游仕女图、牡丹山鹧图皆是四叔祖所赠。”
姮娥对钟未闭口不提,陈玺虽然不满,却不忍心破坏两人之间渐渐破冰的关系,只能顺着姮娥说道:“自古名师出高徒,这样说来夫人的画技定是非同一般了。不如夫人也给我做幅画儿,让我挂到办公室去。”
陈玺对姮娥话里推崇备至的那位四叔祖毫无兴趣,反而更想要看到妻子的画作。他相信以姮娥的天赋,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陈玺不再追问钟未的事情让姮娥暗暗松了口气,笑容里就透出了几分轻快:“这又有何难!等我抽空给你画幅旭日东升吧,这个挂在你办公室里比较应景。”
缁缁鸣雁,旭日始旦。
陈玺含笑摸摸她的头,语气宠溺:“好,我等着夫人的大作。”陈玺说完,关了床头开着的小夜灯:“太晚了,快睡吧。”他十分爱怜地亲了亲姮娥的手指。
尽管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陈玺早上六点准时醒来。吃完早饭,他驱车前往军营。
唐平被他派出去办事,这两天一直跟在陈玺身边的,是他新提拔上来的一个军官,侦查、刑讯都非常有一套的曹立人。
陈玺到了办公室,将曹立人叫进来,将一张照片扔到桌子上:“立人,给我把这个人查清楚。”
“少帅,公事还是私事?”曹立人双手拿起照片,扫了一眼上上面的人,随后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陈玺对他的谨慎十分满意,语气温和了一些:“是私事。不要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些太激烈的手段也不要用。”他转动着手里的钢笔吩咐道,低沉的嗓音却难掩杀气。
曹立人大概猜到了陈玺的心思,态度恭谨地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退出办公室。
人走了,陈玺拿起桌上的电话:“张先生在吗?我是陈玺……”
姮娥一觉睡到自然醒,床畔已空,只有飞琼守在床边,见她醒了,连忙递上一杯温水。姮娥润了润嗓子,声音懒懒地唤人伺候梳洗。
姮娥盥洗以后,飞琼扶着姮娥去了二楼与卧室连着的小餐厅,这还是姮娥来了京城之后,陈玺根据姮娥的习惯临时布置出来的。
“主子,我听清客说,您昨晚在姜府遇到了钟家表公子……”
姮娥困倦地用帕子掩了掩嘴,清美如画的眉目不见了昨晚在陈玺面前故意伪装出的那一腔情意,而是冷如寒冰的漠然:“钟未在法兰西多年,突然回国,不得不防。”
“主子,您是怀疑……”
“是啊。”姮娥明白飞琼未尽的话语:“不将钟家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母亲……还是太仁慈了!”
姮娥用完膳食,吩咐飞琼写一封信。
姮娥口述完,飞琼也歇下了笔。她将墨迹淋漓的信纸用一枚青玉雕霜菊纹镇纸压住,擦了擦手,接过瑞白手里的玉锤,力度适中地给姮娥捶着腿。
“埋在钟家的钉子先不要动。钟未突然回国,我总有一种感觉,他是另有目的。这样,飞琼,你让珍妮出面,找个僻静的地方,我要和他见一面,试探之后再动手。”
“主子,如果钟未真得另有目的,您单独和他会面,万一打草惊蛇,您的处境……”飞琼并不认同自家小姐以身犯险的主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顶着知名学者和进步青年的名声,又想要在国内的经济领域上发光发热,飞琼,你不觉得这种做派很熟悉吗?”
“主子是怀疑……”
“没错。”姮娥肯定了飞琼的猜测,“他回国的这个时机太敏感了。我不在乎陈玺的下场,但奉军,决不能让外方势力染指,中华大地,经不起更多的战火了。”
简珍妮将会面地点选在她名下的一家西餐厅。
姮娥弃了衣柜里那些款式新颖的洋装和旗袍,而是选了一件樱草色云纹联珠琵琶襟上衣,茜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光滑如绸的青丝绾成堕马髻,发上簪着多宝流光步摇,鬓旁是一朵开得艳丽的新鲜牡丹“菱花湛露”,额前簪着的凤凰点翠镂金华胜上,各色宝石折射出的光辉却夺不走那一双明眸散发出的熠熠星光。
姮娥选了一对金累丝灯笼耳坠子,癯仙为她戴上,又在她皓白如雪的手腕间抹上玫瑰香膏,双手递上珍珠手袋。
姮娥接过,问碎玉:“车备好了?”
碎玉俏脸含笑:“主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