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後的一个星期日,佩娟到学校来找我,这是她第一次到南部来,我本该好好尽地主之谊,可是我在此地虽已过了近一年的生活,但平常的主要活动区域不过就是校园内及学校附近的几条街道,实在是不知道该带她到哪里去参观,而且她只有短短一天的假期,当天就要必须要搭车赶回北部,所以便找阿铭及徐桂慈当陪客,陪著我们一起到处逛逛。
阿铭和徐桂慈相识的经过,我在很早以前便曾一五一十的向她报告,因为我常在她面前提起他们的事,所以尽管双方只是初次见面,但其实佩娟对他们并不陌生,加上佩娟向来是个个性开朗,没有什麽架子,极易相处的人,没多久便可以与他们热络地天南地北聊开来。
徐桂慈从小在这个都市中长大,对各处的风光景致、名胜古迹都是如数家珍,了若指掌,可算是一匹识途老马,所以整天的行程都是交由她来策划、安排。
我们骑著机车在各大街小巷间闲逛,最後来到海边的一家餐厅用餐,隔著大片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海波激岸,无数的浪花像烟火般在半空中绽放,呈现出一片壮阔的景象。
海边的风势极为强劲,海滩上的沙砾被卷起层层涟漪,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远处似乎有几个小孩子正在嬉闹,在夕阳的余晖下看得并不真切,而室内的我们却像是身处於另一个世界。
大厅中摆著许多原木制成的桌椅,外貌均是奇形怪状,各异其趣,充满自然古朴的原始风味,此时店里的生意并不好,没有多少客人,因此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样子,我们几个人正默默感受这片刻的宁静。
我不禁感叹,对徐桂慈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这是我和桂慈发现的。”阿铭边说边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在报章杂志上看过几次介绍,有一天心血来潮便和阿铭按图索骥寻过来,没想到就这样喜欢上这里,从此之後我们便常来,有时候叫茶或喝杯咖啡,看看书、聊聊天,甚至只是望著这片海发呆,便可打发一个下午,我和阿铭说过好几次,有机会一定要带你来这里看看,相信你会喜欢的。”
“你们在这里真好,可以有知心好友相伴,我在北部就算能找到一个像这样的好地方,还是不免形单影只、顾影自怜。”佩娟埋怨。
“喜欢上一个人时,只要能在心里为他留有一个独特的位置,有时候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让彼此都有一个可供喘息的空间,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像我和阿铭几乎成天腻在一起,难免也会有厌烦的时候。”徐桂慈安慰她,并饶富深意的瞧我一眼。
我回答:“可是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远了,与你和阿铭比较起来,我们这种分散一南一北的情况便像是牛郎织女般悲惨。”空间的差距确实是我和佩娟情感问题上的一大隐忧。
“人家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何况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是在朝朝暮暮?”阿铭突然语出惊人,说出几句似是而非的浑话。
我忍不住伸手在他肩头擂上一拳,“什麽时候变成这般文诌诌。”
阿铭揉著臂膀,“喂!这是肉做的,打了会痛,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你可不要成了小人!”
我笑起来,对徐桂慈说:“真有你的,居然可以将他这样一个粗鄙之人改变成气质与内涵兼具,甚至还能出口成章。”
“别再损我,给我留点颜面行不行?我本来就极有天份,只是缺乏名师指点,如今有桂慈帮我,自然是士别三日要让你刮目相看,你再那麽口无遮拦,随便乱讲话,当心我在你女朋友面前掀出你的底牌,把你在寝室里干过的种种糗事全部和盘托出。”
这一来不免引起佩娟的兴趣,接著问:“什麽糗事?不妨说几件来听听,让大家开心开心。”
我连忙向阿铭道歉:“好啦!好啦!对不起,我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何必这麽当真呢?”我们在一起住久了,自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把柄握在人家手中只能随他予取予求,任人宰割。
佩娟还想追问,徐桂慈却轻按她的手背制止,并为我解围,“男人这种动物嘛,就是好面子,特别是在这种公开场合里最好为他留点颜面,等你们私下独处的时候再好好拷问他就行了,况且阿铭的话大概也是夸张的成分居多,你不必在意。”
佩娟说:“今天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暂时就放你一马。”
我松了一口气,向徐桂慈投出一个感激不尽的眼光,并连忙改变一个话题,“听说你要辞去文艺创作社的社长职务?”
“是啊!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处理社务,与其让它在我手中荒废掉,还不如早点交棒,由那些有冲劲的人去努力。”
我对阿铭说:“为了和你谈恋爱,她宁可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
“对啊!据说文艺创作社的人对我们俩都十分不谅解,尤其是恨我抢走他们社内最重要的台柱。”虽是这样说,但阿铭脸上却是露出骄傲的表情。
我提醒他,“那你以後走在路上可得小心点,对他们社团中的社员要尽可能避而远之。”
徐桂慈替阿铭解释:“我早就和社团内的成员说过,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阿铭没有任何关系。”
佩娟问徐桂慈:“你不是一向喜欢从事文艺创作吗?而且社团也办得有声有色,如何能割舍掉这一切?”
“我的时间就只有这麽多,要谈恋爱,又要注意学业成绩,如果还要顾及社团,根本是分身乏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选择对我而言比较重要的事。”徐桂慈紧紧握住阿铭的手,用坚定的语气说著,一副誓死不悔的神情。
佩娟有些气愤,“真不公平!为什麽一旦陷入爱情的漩涡之後,总是要由女人来为男人牺牲?”
徐桂慈心平气和的说:“我是心甘情愿,并不觉得委屈。”
“我才不会这麽傻。”佩娟仍是不赞同她的说法。
“这不是傻,而是一种幸福,你只是还没有遇到需要做出抉择的关键时机,否则恐怕你也会是一样的。”
我连忙向佩娟保证,“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绝不会稍加阻拦。”
对於爱情,我除了渴望分享之外,并坚持双方都能拥有某一程度的自由,不使自己成为对方的牵绊与负担。
就在这般闲谈之间,夜幕低垂,天色渐渐暗下来,餐厅的生意逐渐好转,突然间客人多了起来,变成人声鼎沸,闹哄哄的吵成一片,原本静谧的气氛被破坏无遗,我们也决定离开。
我送佩娟去搭车,离发车前还有一段时间,正在候车时看见站外有家园艺店,便决定进去逛逛。
这店虽小,但各种常见的花朵样式倒是十分齐全,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好不热闹。
佩娟边欣赏边向我说:“阿铭和徐桂慈他们两个人看来真像是一对璧人。”
我点头表示同意,“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有人告诉我他们会成为情侣,我一定不会相信。”
“感情这种事就是这麽难说,原本似乎完全不相干的人,也会有发展的空间和可能。”
“那你想过我们没有?我们的相遇不也是挺传奇的?”
“可是我不晓得我们的未来会如何。”我看到她眼中隐隐浮现一抹忧郁的神色。
我问她:“你父亲知道我们俩的事?”她的父亲大概是我们目前感情路上最大的阻力。
“知道,”她侧著头回想,“上次我们在车站被他撞见,回家的路上他便问过我。”
“你怎麽回答?”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会如何向她父亲解释。
“说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对我而言意义极为重大。”
这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但我深知她有她的难处,自然也不去强求,接著又问她:“他有什麽反应?”
“我父亲觉得你太过年轻,如果只是单纯的交交朋友他还不反对,但不知道你对於将来会有什麽规划?”
我诚实的告诉她:“我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大学四年毕业後就只能听天由命,乖乖接受分发,到未知的某地去教书,有机会或许报考国内的研究所,至少念出一个硕士学位来,再安安份份的入伍当兵去,尽完对国家应尽的义务,几年後找个机会调到离家较近的地方,继续一辈子教书的工作。”听来似乎是胸无大志、乏善可陈,但毕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什麽好抱怨。
“这就是你对人生的规划吗?除了学业和事业之外便没有别的事了?”
“比如说……?”我不晓得自己还忽略了什麽。
“比如说家庭、婚姻还有养儿育女等。”佩娟一针见血便指出我的不足之处,可见年龄上的差距确实造成我们对人生问题有不同的思考方向,她说的这些都是我未曾碰触过的领域。
我抓抓头发,说话有点结结巴巴,“我……还……没想到那麽远的事。”毕竟我才只是一个刚届满成年,尚在就学中的学生,如何能想到这些。
佩娟瘪瘪嘴巴,好像对我的答案不甚满意,“你有没有发觉,在你计划的未来里都只有你自己,哪有我的位置存在?”
我听清楚她的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间那股爱情的浪漫与冲动已逐渐平淡,现在开始必须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再重新考量各种实际的问题。
我们保持一段长时间的静默,最後还是佩娟先开口:“别想那麽多,反正我们都还年轻,以後的事等将来遇上了再说吧!”
佩娟安慰我,然後又对我说:“我想送你一盆盆栽。”
我吓了一跳,对她说:“我这个人一向粗心大意,个性疏懒,根本不会照顾花朵,你送盆栽给我只怕要被糟蹋。”
“这盆不会,”佩娟挑了一盆万年青递给我,“它的要求十分简单,只要放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必要时记得换水,就能让它常保翠绿。”
我慎重地接过盆栽,想著今後我们的爱情会不会如这盆万年青般绿意盎然?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那我要送个给你!”我特意选了一束娇艳欲滴,正在怒放中的玫瑰花回赠给她。
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心仪的女性,她却摇手不肯收下,“谢谢,可是我不想要这个。”
我大惑不解,忍不住问她:“为什麽?”
“这玫瑰虽美,但摆在书桌前,就算我再小心的呵护,没多久终究还是要枯萎的,我不喜欢看见残花凋谢时的凄凉景象。”
没想到她还有这层心思,也只得随她的意思,“那你自己选一个好了。”
“我想要这个。”我们细看花店里所有的花草树木,最後她居然挑上一盆仙人掌。
我很好奇,问她:“为什麽挑这个?”这未免太奇怪了。
“仙人掌的生命力极强,即使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依然能够生存下去,如果细心照顾的话,或许可以盼到它开花也说不定,我没见过仙人掌开花的样子,很想看一看。”
等候许久,车子终於进站,我目送佩娟上车,并向她挥手道别,临别前她朝著我大喊:“等仙人掌开花时,你会来看吗?”
我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我一定会去的!”
带著佩娟送我的万年青回到宿舍,我把盆栽摆在窗前的阳台上,阿铭笑我:“你也开始学女孩子家拈花惹草?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大男人,能够照顾得来吗?”
我不理会他的嘲弄,极具信心地说:“只要有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还有耐心,我有把握让这盆栽长得十分茂盛。”
或许因为年轻吧,对於未来始终充满著乐观与积极的态度,甚至不免开始遥想佩娟那盆仙人掌开花时的景像。
在学期当中,我和佩娟间为了要见上一面,经常必须南来北往不停奔波,这样的情况直到暑假来临时才稍见好转。
六月份才刚到,我便眼巴巴的盼著七月,好不容易熬到期末考结束,我立刻急急忙忙收拾行囊,准备打道回府与佩娟团聚。
佩娟问我:“长达二个多月的暑假,你有什麽计画?”
“想去打工!”这是我早就打定的主意。
佩娟扬起眉,问:“你缺钱用吗?”
我摇头回答:“不是!我在大学读的虽是公费学校,不用向父母伸手要注册费,但平时的零用钱还是必须仰赖家里资助,想到自己早已届成年,但在经济上却还不能独立自主,不免觉得汗颜。”
佩娟摸摸我的头,“嗯,小男孩终於长大,你开始以男人的角度来思索问题。”
我噘著嘴巴、甩甩头,有点不悦的说:“你总爱把我当成小孩子看!”
佩娟笑笑,“怎麽?不过跟你开个小玩笑你就生气了?这样未免太小家子气,显不出男人的气度。”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我已经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不仅在实际年龄上和她有差距,在人生的阅历上也是远远落在她之後,而这一直是我最介意的事,我深知,如果我不能使她对我产生男人般的依赖与信任,不能提供她充分的呵护与安全感,那我们这段感情最後势必无法长存,所以我不断努力想加速自己的成长,可又偏偏找不出一个能令人快速成熟的秘诀。
我暂时抛开这个恼人的问题,反问她:“那你呢?暑假中有何打算?”
“透过一个朋友的介绍,我想到报社去实习。”
我很赞同她的决定,“你对媒体记者的工作一向极具兴趣,如今正好可以把课堂上所学的理论和实际的情况两相比较、相互映照。”
“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麽目的?”
“学校下学期要举办报导文学奖,我想利用这个机会,顺便找个题材,好好写篇报导。”佩娟早有往新闻界发展的计画,不像我总是胸无大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於是我在报纸的分类广告栏上找到一个餐厅服务生的工作,每天忙进忙出的招呼客人,有时候即使受顾客或老板的责骂,也只能有苦往肚里吞,还得装出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
佩娟则在地方上的一家小报社工作,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接到任何讯息便得放下手边所有事务,赶赴现场采访。
因此虽然我们还是处於同一个市镇,却是各忙各的,除了偶尔能通上电话聊上几句之外,也鲜少有碰面的机会。
一日我正在餐厅後的厨房中洗著油腻腻的碗盘,大智却突然跑来找我。
我擦擦手上的肥皂泡沫,没好气的问他:“没看到我正在忙吗?”
“对不起,如果不是紧急的事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大智向来是个大而化之,凡事吊儿郎当的人,但现在却是一副手足无措、气急败坏的模样,我不禁安抚他:“有什麽事,你慢慢讲,我一定会尽量帮你的。”
大智提出他的要求,“能不能陪我到警察局?”
我大吃一惊,问:“发生什麽事?”
“快跟我走,路上我再解释给你听。”他便伸手将我往外拉。
朋友有难,自然得出手相助,此刻正是餐厅中工作最忙碌的时候,我好不容易向面色铁青的老板告假,便随他直奔警察局。
途中大智告诉我:“小慧出事了!”
大智这麽著急居然是为了小慧的事,我不免感到奇怪:“你们不是早就分手?”
“对啊!我们已经快要有半年没有连络,刚刚接到她的电话时我还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正在警察局中,要我去保她出来。”
“她犯了什麽罪吗?”
“听说是诈财。”
“她的家境不是挺富裕的吗?为什麽还需要出外诈财?”
“电话中也说不明白,她只是要我赶快去保她出来,我这辈子从没进过警察局,不敢一个人去,想来想去只好请你陪我走一趟,给我壮壮胆。”
走进警察局後,才知道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许多。
警察局内像菜市场般闹哄哄的,有个看似刚成年的男子被拷在墙角边,穿著花花绿绿的衬衫,让人看得眼花潦乱,脚上没有穿袜子倒踩著白色步鞋,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右手背上都有一个老鹰的刺青,打扮得不中不西、不男不女的样子,一看便是平常在街头四处闲荡的流氓、混混之辈。
小慧则自己一个人独自坐在另一侧的角落上,脸上浓妆艳抹像是戏台上唱大花脸的角色,两耳戴著一个过份夸张的大耳环,犹自不断晃动,其他身上的项链、手环、戒指……等各式配件更是不一而足,上身穿著火红色细肩带的中空装,露出大半的腰肚,下半身只著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热裤,脚下则是套著黑色的高筒长靴,像极了在花街柳巷卖笑维生的阻街女郎,若不是她先主动向我们打招呼,我和大智根本就认不出她来。
小慧见到我们先是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忽而又像想起什麽似的,略感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我们。
警局内一位年轻的警员见到我们走进来,便迎向前来问大智:“你是她的家人吗?”
大智大概太过紧张,“嗯嗯啊啊”说了老半天,可是谁也听不懂他想表达些什麽。
最後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代他回答:“不是,我们是她的朋友,请问她犯了什麽错?
要不要紧?”
警员沉吟老半天,指著墙角那个男人说:“她和那名帮派份子串通好,专门骗些单身男子到宾馆去开房间,然後便利用仙人跳的手法来诈财,这件事说来有点复杂,况且她还未成年,所以最好是通知家长来处理比较适当。”
小慧闻言,立即惊叫:“不要!绝对不可以让我爸爸知道这件事!”
大智连忙赶过去安抚她,只见小慧将脸埋在大智的胸膛,口中仍断断续续喊著:“绝对……绝对不可以找我父亲……!”
警员则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很多遍,像她这个样子,家长如果不出面,问题便很难解决,恐怕要拖很久,你们既然是她的好朋友,便尽量劝劝她吧!”说完便离开,继续处理其他的业务,不再理会我们。
大智无奈的望著我,希望我能帮忙想个办法。
大智曾经告诉我,小慧的父母早在她稚龄时期便已离异,母亲改嫁多年,长久以来几乎都没有什麽连络,一时间根本也不知道要从何找起。
我轻声问小慧:“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现在在哪里?还是早点找他出面,否则这样一直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难不成你想一整个晚上都窝在警察局里吗?”
我和大智刚进警察局时,小慧的脸色还能镇静如常,如今经我提及她的父亲,豆大的眼泪便扑簌簌地不停滴落,一下子便将她脸上的浓妆晕染开来,像个调色盘似的。
大智掏了半天口袋也掏不出什麽东西来,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我立时反应过来,大智这个人一向不带手帕在身上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递过自己的手帕,化解他的窘境,“用我的吧!”
“谢谢!”大智接过,向我道谢,伸手擦掉小慧脸上的化妆品,“不要再哭了,你现在这张脸就像大花猫一样。”
小慧止住哭泣,睁大眼睛瞅著大智问:“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像鬼一样?”
“嘘!先不要说话。”大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然仔细地进行手上的工作,我从未见过大智如此专注的神情,心头不免觉得一阵感动。
大智总算把小慧脸上糊成一团的妆清理乾净,露出她原本清丽的脸庞,“好了!这样才是我从前所认识的小慧。”
我问小慧:“口渴吗?”她点点头,我拿一杯水给她。
小慧喝下一口水後便开始逐一取下身上那些叮当作响的配件,大智则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她罩上。
大智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柔声的说:“你知道吗?在我眼中,这般自然的你便是最美的容貌,你根本不需要这些杂七杂八的鬼东西来掩盖你的美。”或许是真挚诚恳吧,没想到大智说起情话来竟是如此动人。
小慧情绪稍见恢复,抬头问我们:“你们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又对大智说:“尤其是你,我们已分手那麽久,居然还这麽关心我,我实在是没有什麽人可以依赖,只好怀著病急乱投医、姑且一试的心态找你试试,单纯想碰碰运气而已,并未抱有任何期望,没想你还是来了。”
大智说:“我们毕竟相识一场,何必如此见外。”
“别再说这些客套话,我们赶快想办法离开这儿吧!”我向小慧提议,“还是赶快找你父亲出面。”
小慧咬著牙,恨恨的说:“我父亲和他的新婚老婆现在大概正在欧洲蜜月旅行,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能管得著我?”
大智惊讶,“你父亲再婚了?”
“男人还不都是好色之徒吗?他见到那个狐狸精後便什麽都忘了,心里头根本没有我这个女儿的存在。”她这一骂把天下所有男人都骂上了,我和大智显得有些讪讪然,不知该如何答话。
小慧望著我们,突然醒悟自己失言之处,连忙更正,“当然,也有少数例外的好男人,我刚才说的并不包括你们。”
“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能不能慢慢从头说起?”我心中有无限的疑问。
小慧他们家从好几代前便是地方上的大财主,她的父亲是家族同辈中唯一的继承人,可说是含著金汤匙出生,在当年大部份人家仍旧贫困的时代,他即过著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少爷日子,从小到大生活中的各项细节均有旁人代为打点妥当,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全家上下亦将他当成小祖宗、活宝贝看待,凡是他的各种要求几乎都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不忍稍加拂逆,然而唯一不能让他趁心如意的大概便是他的婚姻大事。
为了商场上的合纵连横,扩大家族事业的势力范围,在他尚未出世之前早已被指腹为婚,和其他大家族有联姻之议,虽然後来时代日益昌明,社会风气随之丕变,大家对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再那麽认真,这事便鲜少再有人提起过,他的父母起初也并不勉强他,只是随他个人意愿和喜好,自由选择,谁知碰巧他的家族事业正遇到极重大的挫折,濒临破败的边缘,必须仰赖对方的全力支助才能渡过难关,这一来联姻之议又被论及,并成了决定整个家族存亡的唯一希望。
对於这门亲事其实他没有什麽好恶,女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谈不上特别的情感,不过就是彼此早已熟识多年,能相互了解对方的个性,即使生活在一个家庭中,大概也能习惯吧!况且他早已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旦成了贫困小户,恐怕自己也不能适应,在没有太多选择的情形下,他只好不表反对的意见,任人摆布,一桩买卖式的婚姻便如此产生。
藉著这场婚姻,家族获得充裕的资金後,果然逆转情势,安然渡过险境,他的新婚妻子更被视为活菩萨、大救星,在家中的地位更形尊贵与崇高,甚至有凌驾他之上的趋势。
几年之後,上一代的长辈逐渐零,他开始正式掌理家族企业的大权,由於天资聪慧,并受过良好的教育,再加上自小从父老叔伯处耳濡目染的影响,他得以充分发挥、大展长才,没多久便将整个家族企业推上另一个颠峰。
而小慧便在这个时候出生。
大智赞叹:“这是一个人人称羡的幸福家族写照。”
小慧缓缓摇头:“只可惜,这些所谓的幸福到头来不过像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我不免要追问:“怎会演变到後来的样子?”
小慧出生後的前几年她的家庭还当真是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但过了不久她父亲在事业上先後数次遭遇瓶颈,始终无法更进一步,他便以为自己此生的成就与发展已达极致,只有期望未来能有个儿子可继承衣钵,继续扩展他的事业版图,偏偏小慧的母亲在生下她时因为难产的关系,失去生育能力,不可能再有怀孕的机会。
小慧的父亲虽然一向对她疼爱有加,但心里总还存著重男轻女的观念,只要想到辛苦大半辈子,努力打下的江山居然後继无人,眼看将来偌大的家业不免要拱手让人,便心有不甘。
小慧的父亲随著年纪渐长,事业心却转淡,但是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一个子嗣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曾经几次在外出轨偷腥,无非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小慧的母亲倒也不是省油的灯,颇为精明能干,小慧父亲每次稍有外遇的徵兆,往往才只有些微风吹草动的谣言产生,她便即刻警觉,亲自出马直接登门拜访,开门见山、毫不避讳,一方面说之以理,一方面动之以情,再加上银弹攻势和法律恐吓两面夹击,软硬兼施,几乎没有人能招架的住,因此小慧父亲曾传过的绯闻、韵事虽然多到在同行间常被引为笑柄,最後却总是无疾而终,从来没能真正成功过。
其实夫妻既已生疏到这种程度,再加上本来两人间的婚姻原就仅是在交易与妥协下产生的,完全没有什麽情爱为基础,发展至此整个家庭便几乎是名存实亡、几近崩溃。
只是双方家族都是业界的大亨,两家人要好时在生意上往来频繁,有著千丝万缕、休戚与共的紧密关系,在尚未厘清一切、划清界限之前,表面上仍得和和气气,在各式宴席场合中同进同出,装成一对恩爱夫妻,暂且还不能撕破脸。
这对夫妇尽管在人前是如此不露痕迹,但在私下却又是另一种模样,而最清楚所有底细的便是小慧,虽然当时年纪尚轻,但父母每一幕大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景象却深印在她幼小的心坎里,即使到日後成年时,仍会不断在噩梦中重现。
历经数年风风雨雨的争斗,不断地彼此伤害後,小慧的父母早已身心俱疲、满是伤痕,最後还是走到小慧最担心害怕的结果,双方终於达成协议,同意离婚。
在这段过程当中,小慧的母亲早就对她没有任何爱意,也不再亲近,小慧甚至还能隐约察觉到,母亲在心中一定曾暗暗怪罪她,当初就是因为生下的是“她”而不是“他”,并且还连带害母亲失去生育能力,才造成後来家庭失和的局面,所以母亲离开时才会情愿放弃监护权,根本不愿带小慧走,也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事实是不是如此,小慧再也没有机会问母亲,因为听说没多久後她便改嫁他人,并移民到国外去了,当时的她才只有十岁,却要从此在心中背著这个沉重的负担,直到现在。
两人的婚姻关系虽告终结,但双方家族的势力却由此正式开始绝裂,精明的商人本该是求财不求气的,但实在是彼此心中都有著难解的怨恨,竟导致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失去理性的结果,双方势同水火,全面宣战,大打出手。
小慧的父亲穷於应付这些商场上的争战,无心也无力再多匀出一点时间来陪伴小慧,虽然在物质上父亲并不吝啬,总是尽可能给她最大的满足,但在小慧的成长过程中,缺席的父母却是她毕生最大且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长期互相拼斗下来,双方都是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早是弹尽粮绝,欲振乏力,已呈强弩之末,成为苟延残喘之势,最後只好各自草草鸣金收兵,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收场,谁也没占到丝毫便宜、讨到半点好处。
这些年来,小慧家依靠剩下的几分田产虽然尚能维持丰衣足食的生活,但声势却是大不如前,一切都从炫烂归於平淡,家中往来的亲朋好友也跟著明显减少起来,小慧的父亲再也不必每日为俗务缠身,弄到日以继夜、晨昏颠倒的地步。
小慧并不为此感到忧心,甚至还在心中窃喜,天真的以为,父亲从此之後便会安安份份的重返家庭,给予她迫切需要的父爱与温暖。
没想到她父亲过惯以前那种颐指气使、威风凛凛,随处都有人巴结奉承的热闹生活,著实不甘寂寞,只好往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处寻去,妄想用大把钞票换取短暂的繁华风光。
最伤小慧的心莫过於半年前,父亲结识一名欢场女子,对她深深迷恋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最後传出该女子怀有身孕的消息,且经检验结果得知将会是一名男婴,这对一直期盼能有个儿子继承家业的父亲而言,自然是莫大鼓舞、乐不可支,当下便决定要娶该女子为妻。
此际小慧已成长至青少年时期,正是最叛逆的阶段,同时也真的害怕父亲有了新婚妻子後,必会更加冷落自己,所以对父亲这门续弦的婚事是毫无理性,一味疯狂地反对到底。
这对父女间的关系向来就不甚亲密,如今更是降到谷底,一次强烈的争吵中,父亲怒不可抑,突然失手甩了她一巴掌,小慧气愤不过竟离家出走。
“自小到大,父亲从来不曾打过我,这次居然为了那个女人……”虽然早已事过境迁,小慧仍是恨恨的说著。
我关心的问著:“你单身一个女孩子,逃家後能躲到什麽地方去?”
“去找大智啊!就像这次一样,他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啊!”大智突然醒悟,“所以那次你到学校去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小慧承认,“虽然到学校找你时,你正在进行极重要的实验,没空陪我,但即使只是留在房中等你,知道不论多晚,你终究会回来,这让我有个可以期盼的希望,是你让我对人世间的情感还保有一点信心。”
“对不起,当时我太投入於研究,冷落你。”
小慧摇头说:“不!你并没有犯下什麽错。”然後便问大智:“还记得我们最後为什麽分手吗?”
“我不肯送你一程,陪你回家。”
只见小慧点点头却又连忙摇头,这下我和大智都迷惑起来。
“可说是,但也不是这个原因。”小慧解释:“我相信你确实愿意真心照顾我,我只是还想试一试,想知道你爱我多深,肯愿为我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啊!”我在心中忍不住一声长叹,知道这些前因後果,我终於恍然大悟,明了小慧为何会对大智始终怀有不安定、不安全的感觉,因为她是那麽渴望有人温柔相待,却又害怕随时失去真爱。
小慧接著说:“我既能够自己长途跋涉的到学校找你,又怎会无法一个人返家呢?”
或许是当局者迷,大智显然还不能明白小慧的意思,所以问她:“可是你不就为了坚持要我送你回家,才在月台上和我大吵一架?”
“我是故意无理取闹,看你能容忍我到什麽程度。”小慧有些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大智高喊,看来这只呆头鹅总算开窍,“可惜我没能通过那次考验。”
“你还没搞懂吗?”我进一步向大智补充,“就算你那次肯花时间陪她回家,还是会有下一次的考验。”
小慧同意,“而且考验会不断持续,直到你承受不住为止。”
大智垮著脸说:“这不就像是破坏实验一样吗?”
这下轮到我和小慧被弄糊涂。
大智说明:“在工程研究上,有时候为了检验某个物体所能承受的最大压力,必须在试体上不断施压,直到崩溃为止,如此便能准确的测出其抗压强度。”他不愧为学理工出身的人,居然可以举出这麽贴切的例子来说明。
小慧问:“这种实验绝对不能用在极珍贵、极稀少的物质上吧?否则即使得到答案又有何用?检体一旦遭到破坏,便再也不能复原。”
我下了最後的结论,“所以爱情是不能用这种方法来检视的。”
“看来我是选错了方式。”小慧苦笑。
大智指著墙角那个混混问:“那他又是怎麽一回事?”
“和你分手後,我不想回家,也没什麽地方可去,在外游荡好一阵子,後来实在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正巧遇见那个人,他说只要我乖乖和他配合,他就可以帮我赚钱维生,为了混口饭吃,同时为了薄惩天下的好色之徒,我勉强答应与他搭挡,没想到这次居然未能摸清对方底细,碰上乔装成寻欢客的便衣刑警,终於失手被补。”
小慧其实说得极为含蓄,甚至在某些关键点上仍有交待不清之嫌,譬如:她与该名混混间如何合作?犯过几次案?有没有成功过?有多少被害人?骗了多少钱?但怕她感到困窘及难堪,我和大智都接受她的解释,不再逼问其他细节。
不过大智还是要提出最重要的问题:“可是,现在我们要如何解决当前的问题,带你离开警局?”
正当我们仍在为此大伤脑筋之际,又有新的情况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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