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的回升远比所有人的想象都要更快。
之前还需要披着厚厚的毛皮斗篷,现在已经是在皮衣外面多罩一层板甲都会嫌热的天气。
老天爷一如既往地不在乎任何人的心情,在这种本应配合放出阴雨天营造灰沉气氛的时候,却让乌云散尽,灿烂的阳光洒遍大地。
跑丢的马儿们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于附近找到了。米拉的那头小独角兽之前的行踪不明,就是跑去把这些马给找回来。属于同种类但是是高等魔兽的它拥有更高级的智慧,比起受惊乱跑的普通马匹,它更通人性,也似乎本能地就拥有一种领导气质。
众人都除下了身上的护甲,对疲惫不堪的他们而言这些十几或是二十几千克重的防具实在难以承受。
盔甲放在马背上,自身只着轻装携带武器,与马一并缓慢步行。
步伐悠哉游哉,不需要再为了一些什么神经紧绷,也不需要再时刻警惕着可能会有的袭击。
一切都结束了。
自去年年底那次旅行当中的相遇以来,长达数个月时间的这么多的人与事,就这样。
都结束了。
没有什么实感。
没有什么像是英雄传奇故事应有的那般,一个绚烂的,伟岸的,光辉四射的结局。
只是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结束了。
仿佛没写完的乐章,因作者身亡或是其它变故,忽然在一个地方戛然而止,给后来阅读者提供无限遐想。
他们甚至不能记载奥尔诺到底做了一些什么,这件事情是早在出发之前就和康斯坦丁还有阿道佛斯商量好的。
那些一同出行的都是史蒂芬和阿道佛斯麾下的人,圣骑士们不提,佣兵们即便有不少中途抽身离开了,但如果想要在这一行继续混下去,他们也必然会对奥尔诺与魔女之间的关系闭口不提。
极少数人知道她与魔女之间的关系,又只有仅仅七个人,见证了她的最后。
对于那些更为多数的,千千万万的共同经历此事的人而言,奥尔诺只是一个他们错身而过,兴许会留意两眼,但不会有什么交集的精灵。
她的故事注定不会被众人所知,因为不论她在最后的阶段做了一些什么,引发这一系列悲剧都是不争的事实。
这件事情倘若传了出去,人类和精灵之间的关系会恶化不说,一些走火入魔的魔法师们――在明知道会引发灾难的情况下――很可能还会试图重现这一切。
有些事情注定应当被遗忘,有些历史注定不能留存下来。
她曾活过的事实,曾在这里欢笑着这件事,在当初见面的时候毫不客气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这件事,在最后以自身的决意与勇气结束了一切这件事。
都不会被人所知晓。
不知怎地,米拉想起了过去在索拉丁时认识的约书亚。
想写一本书,想写出关于他们的故事,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她想起了那个红发的青年剑客的话,不知他如今又在何方,是否还在做自己当初决定要做的事?
他说想去海边,因为艾莫妮卡想看海,那么如果顺着海岸线旅行的话,也许哪天还能再相遇也说不定。
放松了,安心了,不再需要时刻警戒着了。
在一切结束的两天后,他们和留在那片沼泽地的大部队汇合了。
人数变得更多了起来,在明白事情结束之后,随着上层领导人员不再约束,不论是佣兵还是圣骑士们都彻彻底底地松懈了下来。
松散的队列阵型,卸下了盔甲图求凉快舒适的人们,吵吵闹闹语调轻快的俏皮话和玩笑。
一切一切都在述说着。
事情结束了,这样的事实。
米拉踢着步,跟在亨利的身后垂着小脑袋慢吞吞地走着。
“佣兵小姐。”旁边响起了史蒂芬的声音。
“唷,那边的,小小探险家的佣兵小姐――”听到这个名字,她才转过了头。“要不要喝点。”人高马大的狩猎佣兵团长穿着短袖亚麻衬衫,褪掉了全部防具的他不知为何看起来反而战斗力要更高一些――他手里头抓着一个相当大的皮酒囊,朝着洛安少女晃了晃。
“不了,我不会喝――”她抬起了手正想习惯性地婉拒,但胸口那份闷闷的感觉使得米拉忽然改变了注意。洛安少女两三步上前去然后一把几乎是抢下了史蒂芬手中的酒囊,紧接着“波――”地一声拔掉了软木塞子就直接往嘴里倒。
“喂喂,这可是烈酒――”像是喝水一样大口猛灌的样子看呆了史蒂芬,不过他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安静了下来,只是站在那儿望着继续“咕噜咕噜”地喝着烈酒的洛安少女。
前方的亨利和菲利波也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她。阿道佛斯和卡米洛在更往前的地方继续商讨着各种事情,他们二人终究是和帝国各种机构相关的,善后的责任很大一部分要落在他们身上,与来去自如的自由佣兵相比得想的更多。
“咕――咳咳咳、咳咳咳――”“没事吧!”史蒂芬接过了米拉手里的酒囊,而满脸通红的洛安少女大声地咳嗽了好一会儿眼角被呛得流出了泪水。
“好辣,好疼――”她叫着,但是却忍住了没有哭出来或者是崩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停地擦着自己的脸。
亨利把马缰递给了菲利波,然后走了过来站在了她的旁边。
“咔哒咔哒”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把秘银长枪横着固定在马鞍上的艾莉卡居高临下地瞥了这边一眼,在眼神于米拉身上停留了片刻以后,目光对上了亨利:“这马我就借走了,接下去就不跟你们同路了。”
“善后的事情,帝国有帝国的工作,德鲁伊们也有德鲁伊该做的事情。”艾莉卡这样说着:“消息走漏了可就不好啊,这个头可不能开。”
“嗯。”亨利同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再见了,哦对了。”艾莉卡驾马正打算离开,但忽然又停了下来:“你也很久没跟他们见面了吧。”
“好容易那一副半死不活的老年人样子烟消云散了,他们见到了,也都会开心的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亨利摇了摇头,这一次否定了她。
“哼。”艾莉卡耸了耸肩,然后再没停留就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咚咚咚咚――”的马匹奔驰声传来,技术高超的红牌佣兵操控起战马来也是一流的。许多人都停下了交谈驻足观看,毕竟光是曾经和一个红牌等级的佣兵在同一支队伍当中,就足够他们回家吹嘘好久了。
“逝者已往,而生者还有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亨利递给了米拉一个水囊,满脸通红的洛安少女伸手去接,但似乎是因为烈酒的作用,她没能接住差点掉到了地上。
“老师......我困。”
“困就休息吧。”
“好好休息吧。”贤者伸出手去接住了女孩,尽管已有一米七几并且究竟锻炼,她的身躯对比起亨利来却依然纤细且柔弱。
这幼小的肩膀上已经承受了太多不应当承受的压力,若要说是否感到过心痛与不忍,那么答案兴许是肯定的。但亨利并不后悔引领她走上这条道路。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以那一往无前的勇气。
自那日相遇之时,亨利就明白这个女孩不会甘于继续做一个平凡之人。
她注定不可能成长为一个普通的洗衣妇,为了生计操劳而每天以那粗糙的手掌做着重复不变的平凡生活。
这双手是为了握住剑而诞生的。
而这双脚也理应踏上通往明天的道路。
“长大的过程当中总是伴随着阵痛的。”
闭上眼睛的米拉开始均匀地小声呼吸了起来,亨利把她的剑带除了下来托菲利波挂在了马上以后,就把熟睡的洛安少女背在了身后。
他没有背着克莱默尔,宽阔的肩膀传来的温暖和安心感令女孩酒醉睡着之后紧紧皱起的眉头逐渐地松了开来。
“因这份阵痛而短暂地放纵自己,痛苦、想要买醉,想要逃避这一切,这都没有问题。”
“没有谁是能够承受住一切痛苦而毫不沮丧的。”
“哪怕是破罐子破摔也好。”
“哪怕是灰心丧志跌落谷底也罢。”
“只要仍旧没有放弃希望,就总归能够再度站起来。”
“把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起,重新拼好。”
“抓着峭壁上锋利的岩石,一丁一点地从谷底重新爬上来。”
不知已经熟睡的米拉是否听得到,亨利用他一如既往平稳的语调这样说着。
停了许久的风重新吹了起来,但已然是早春,在阳光灿烂的今天吹起的风却不再寒冷。
带着一股暖意的风吹过了已死的树林,天空之中一群越冬的鸟开始往北迁徙,它们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度过了冬天,此刻将要归乡了。
自然复苏的速度,比起谁人想象的都要更快。
发生的这一切,对于尚且年幼的白发少女而言刻骨铭心的这一切,于自然伟力之下,在世间沧桑变化之中,却也只像是沙滩上留下的涂鸦。
一次涨潮一个浪花打来,就什么也都留不下了。
奥尔诺的故事,不会被人知道,也没有一个绚烂的结局。
于情于理,他们都必须将这一切封存,以免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事件的真相最好是沉入海底不被任何人所知,而在那一片森林深处最后阶段发生的事情,也仅仅只有他们七人见证。
但。
这也无妨吧?
远方骑马飞奔的艾莉卡攒紧拳头握在了胸口。
正在交谈中的卡米洛忽然停了下来往森林深处很深的地方望去,而注意到对方不再接话的阿道佛斯也顺着魔法导师的眼光望去,只是不一会儿又回过脸来,垂下了头。
史蒂芬把酒递给了菲利波,年青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也拔出了瓶塞抿了一口。
亨利背着米拉用平稳的步子挑不那么陡峭的地形走着。
而已然熟睡的洛安少女呢喃着,眼角流下了两行热泪。
就算不会被许多人知晓也好,就算没有一个所谓波澜壮阔的英雄结尾也好。
他们记得她。
还记得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