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九,若论杨门女子谁最心志坚毅,当属老夫人第一。晚年丧夫丧子的悲痛并未把她击垮,她仍是全家人的主心骨,身骨也一直健朗,无病无灾。但是老人家年岁大了就怕意外,入冬后夜降霜雪地面结冻,老夫人不慎在台阶上摔了一跤,把股骨尾椎摔裂了,如今卧床不起,还有些邪风入体的症状,不知还能否病愈康复。
老夫人的三个儿女都是孝子,平素无事家里好好的,因为职责和各种各样的顾虑经年不回洛阳;但是一旦母亲病倒,那些理由都变得不再重要。杨行乾重任在肩不得擅离职守,得知上京异动后更得加紧布防以观后效;七郎和颖坤却都是他的部下,许二人长假即刻回京探母。
七郎只带了靖平和红缨,那二人也都是骑御好手,四人四马轻装简从,雄州回洛阳千里之遥,不费半月就走到了,早几天送回家的书信都未必有他们走得快。
一别数年,物是人非,真的走到洛阳城门口时,连靖平都有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思绪——当然,他怵的是家中十年前就指着抱孙至今都没抱上的二老。
城门人多拥挤,四人下马由靖平红缨牵马,排在城外等候。颖坤看七郎抿着唇一脸沉肃,似乎有些忐忑紧张,叮嘱他道:“七哥,娘亲现在卧病在床,回家后你可都得顺着她,别再惹她生气了。”
七郎回过头来笑道:“当然,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你还当你哥哥是二十来岁毛头小子不懂事吗?”
她也笑了:“那是,七哥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将军,麾下统领万人,比以前稳重多了。如果……”
如果六哥还在,娘亲恐怕都分不出来你俩谁是谁。她本想这样开玩笑,却没有说出口。有些人、有些事他们很少提,比如六哥,比如六嫂,就如同仁怀太子之于她。不提不是因为忘却了不在意,而恰恰是因为太过在意,无法忘却。
七郎当然知道她的想法,宽慰道:“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身份有些尴尬,只怕要受风言风语烦扰。”
离开洛阳时,她是远嫁鲜卑的宁成公主,嫁去不过半年,夫婿亡故,她私自潜逃回国。雄州军营里都是兵卒糙汉,不会有人在意这些,最多私下议论两句也就罢了,她又是防御使的妹妹,有两位兄长照应着;但是回到洛阳,难免有人置喙,为结姻而封的异姓公主,现在姻亲早就泡了汤,自己跑了回来,该如何了结?
“这事也由不得你我自家决定,陛下和太后自会定夺,顺其自然吧。”
进城回到家门口,颖坤松了口气。门外迎接他们的是四位嫂嫂,吟芳并不在其中。她暗暗觑着七郎反应,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忐忑紧张的情绪也随之一轻。
多年未见,年长的大嫂二嫂已和大哥一样两鬓斑白;上一回见四嫂五嫂还是妙龄少妇,青春明丽,如今韶华渐逝人到中年;她们眼中的小叔小姑想必变化更大,昔日走时青葱年少,而今回还风尘满面。
与嫂嫂们见过礼寒暄两句,二人不及休息整饬,风尘仆仆地赶往后院去见母亲。路上颖坤趁七郎不注意,悄悄问五嫂:“六嫂人呢,怎么没见她?”
五嫂还如以前一般心直口快:“吟芳去白巧庙里为婆婆和贵妃祈福,要连诵七七四十九天经,过年才会回来。”
“贵妃”两个字在她印象中还等同于越王兆年的母亲白贵妃,错愕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贵妃是吟芳的妹妹杜茉香。
关于杜贵妃,还有一段至今为洛阳街巷津津乐道的传奇韵事。今上还是燕王时,原定了苏氏女为妃,四名良家女为孺人。因为婚事久久未决,其二觉得燕王年少无知不着调,退亲另觅良人,只留下杜氏和周氏。
元熙二十年乾坤剧变,十六岁的燕王登基为帝,改元承光。按理这苏氏、杜氏和周氏理所当然要晋升为皇后嫔妃,除此之外还应广纳佳丽,皇帝成婚哪能像当初不受宠的皇子那么寒酸。那两家退亲的自然悔不当初,否则也是皇亲国戚、鸡犬升天了。
但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年轻的皇帝陛下大婚前忽然改了主意,还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太后,婉言辞谢杜氏和周氏,只文定苏氏女为皇后,一年后成婚迎入中宫。皇宫里供养的大多竟是先帝留下来的遗孀太妃们,新帝自己就这么一个孤零零的皇后。
这事引发了多方揣度,勾心斗角一点的猜测是皇帝一直屈居养母杨太后淫威之下,后妃婚事皆由太后做主,朝政也被太后把持,现在皇帝快要成年了,这是借机向太后示威反抗;绮丽香艳一点的猜测是皇帝陛下本是个痴情种,早与苏皇后情意互许,承诺她一心一意,是个重然诺的有情郎。
后一种猜测为这位少年帝王赢得了不少洛阳女子的倾羡支持,尤其是那些高官贵戚家中的正房夫人,皇帝都只立一位皇后不纳妃嫔,你们这些当臣子的却三妻四妾粉黛成群,像什么样子?
不知是夫人们的枕头风吹得紧还是河东狮吼力道深,总之这件事并没有引发朝臣们群起上谏,寥寥几封劝诫皇帝充纳后宫广散枝叶的奏折也压在太后案头,不了了之。皇帝尚未亲政,已经立了皇后后宫有主,多纳少纳几个嫔妃,太后都同意了,其他人管得着吗?
大臣们用过来人的口气摇摇头。算了,皇帝年纪尚小,还是少年心气,等过几年他厌倦了皇后,色衰爱弛,一茬接一茬娇嫩鲜艳环肥燕瘦的美女自会晃花他的眼。大家都是男人,谁还不懂谁呢?
立后大事,天下大赦,皇榜谕令也送到雄州。大哥听说这件事只是一笑置之:“陛下这是也沾染了咱们家的家风?与有荣焉。”
两家主动退亲的听说杜氏和周氏也没能一步登天,心气稍平,至少自家的女儿已经觅得如意郎君,没被耽误。但这事到这里还没完,杜家的姑娘杜茉香是个烈性女子,被当今皇帝退婚,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一剪刀剪了青丝秀发,立誓终身不婚。
其实也不是真嫁不出去没人要,毕竟婚事只是口头约定,还未下聘。周家的姑娘没闹事,不就悄悄地找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嫁过去了么?
茉香说到做到,眼见年过二十过了婚龄,家人亲戚提起婚事一律谢绝。起初还有人感叹她刚烈可敬,上门替她说媒,被她轰出来后恼羞成怒,渐渐杜二小姐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笑柄。
帝后成婚过了一年多,皇后终于有孕,堵住了屡劝纳妃的悠悠众口。皇后一举得男产下皇子预,国祚后继有人,大臣们更没了把自家亲戚闺女往宫里送的堂皇借口。
如果帝后二人从此携手一生白头相守,百年后流传青史必是一段佳话。只可惜天妒红颜,苏皇后月子里落下了病根,缠绵病榻一年,撇下年幼的皇子芳魂仙逝。机会终于来了,那厢国丧刚过,雪片似的奏折就飞向了太后书案。后宫里可以没有嫔妃,现在连皇后都没了,难道要皇帝陛下年纪轻轻就当鳏夫?
除了皇帝的后宫家事,另一种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奏折也困扰着太后。皇帝已经廿一岁了,登基四年有余,也为太后添了麟孙,太后是不是应该还政于陛下,回后宫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了?
许多事也许表面上看似没有关联、没有因果,但是它们就是碰到了一起,前后牵连。在新帝二十二岁这一年,经过太后五年的摄政治理,河清海晏,四海升平,太后终于退位让贤,年轻的皇帝开始亲政。
同时由太后做主,将当年被皇帝退婚、耽误了婚姻大事的杜氏女续娶进宫。太后的意思是立为继后,但皇帝说苏皇后仙逝前金口应诺了她不再立后,也为了嫡长子地位稳固,改册为贵妃。除杜贵妃外,宫中还有一名苏皇后出嫁的陪媵,是她本家旁支的妹妹,一直代故后抚育照顾皇子预,同样功在社稷,先封充容,后晋位贤妃。
杜贵妃的婚事一波三折,至此终于尘埃落定,修得善果。心情比她更起落翻覆的,大概只有那两名看走了眼退掉燕王婚事的孺人家眷了。
这些事颖坤都是从家书中零星获知,因为三姐贵为太后,因为杜贵妃是吟芳的妹妹,宫里的事也时常提到。当然她只知大致经过,其中各种道听途说活灵活现的猜测,大嫂在信中自不会提及,是她回到洛阳以后过了很久才慢慢听说来的。
当她初回洛阳家中的第一天,听到杜贵妃三个字想起这些时,太后、茉香、仅有过数面之缘的苏皇后,甚至她从未见过、只听大嫂在信中言语描述的皇子预,他们的面容都一一浮现在她脑海。
但是这些人围绕的中心,最重要的那个人,今上皇帝陛下,他的脸却是一片空白。
那个曾被她连名带姓无礼地吆喝叫唤、如今天下人避其讳的名字,在她心中它所对应的,还是那个十四五岁、顽劣青稚的少年。就如此刻她被嫂嫂家人簇拥着,经过通往祠堂的月门,家中一草一木都与十年前并无二致,门洞后、树丛下似乎还可见少年少女鬼祟张望探头探脑的身影;恍惚觉得她只要一回头,还能看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神情傲慢又欠揍。
少年已老,往事不再。
他已不在她身后。他在九重宫阙、金銮宝殿,高高在上的天子帝王。下次见了他,她需对他跪拜叩首,像其他所有的臣民一样,拜伏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