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韵给曼芝打电话来已经是元月中旬了。
曼芝正指挥小工往新店里运货,周六就要开张,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所以一听方竹韵要请客吃饭,本能的想拒绝。
方竹韵立刻不高兴了,“苏曼芝你太不够意思啦,咱们这么多年没见,请你吃顿饭都不肯赏脸?”
曼芝一边手脚并用的给小工指方位,一边道:“我哪有这么矫情,实在是今天太忙,抽不出时间来,这样吧,明天晚上,我作东,你把你未来的先生也叫上,咱们好好聚一聚,怎么样?”
方竹韵笑起来,“这还差不多,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很多地方还得仰仗您这地头蛇指点呢!”
曼芝听着她多年不变的口没遮拦,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她自然没有食言,第二天晚上在湘福记宴请了方竹韵和她的准老公钱正林。
方竹韵是湖南人,嗜辣,钱正林却是地道的广东人,滴辣不沾,曼芝不觉好奇他们平常烧菜都是以谁的口味为主。
方竹韵笑道:“我们各吃各的,在外面解决的情况比较多,家里很少开火的。”
原来钱正林去年年底刚跳槽来F市一家知名的外企担任工程总监,薪水虽然高,人却好像完全卖给公司一样,忙到披星戴月的地步,应酬也多。今天如果不是方竹韵死活要拖他出来,他还是一样到了下班时间也走不了。
菜上了一半,钱正林已经在接第N个公司的电话了,他抚慰的揉了揉一脸怒火的方竹韵的头顶,就举着电话边讲边朝外面走,里面的信号不是很好。
方竹韵毕业之后找了家事业单位猫了一年,实在觉得无聊,她家里条件好,经不住她闹,就给她办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在美国的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混了两年,好歹弄到张硕士文凭。然而她最大的收获不是学业,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方竹韵是家中的独女,父母宝贝得厉害,听说女儿有了男朋友,高兴之余还是希望他们能回国发展,恰好钱正林原来在国内的导师也力邀他回校执教,两人满怀一腔爱国热情的就回来了。
钱正林在C市的母校A大当了三年讲师,才发现学校里也没有自己想象的纯净理想,尤其每年的职称评审风波把他搞得不厌其烦,最后反将一颗立志科研的心给磨淡了。
也是机缘巧合,心思活络的当儿就被猎头挖到了现在的这家外企,忙归忙,倒也耳根清净。
方竹韵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曼芝还是听出了她的不满,可是很多时候人都是无奈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永远被排在第一位,尤其他们现在都还处在而立阶段,方竹韵更是高调的扬言要靠两个人的能力追求高品质的生活,绝不再向家里伸手要一针一线。
听说钱正林学的是材料科学专业,曼芝不觉心中一动,正若有所思间,方竹韵却凑近了她神秘的低语,“哎,你还记不记得小冯?”
曼芝蓦地听她提起,差点没反应过来,方竹韵已经兀自在往下说了,“人家可出息了,本科毕业就去考了公务员,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又转去读了个什么外交硕士,现在在北京外交部,听说找了个女朋友背景很深,估计也快结婚了吧。”
曼芝怔怔的听完,只觉得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仿佛跟自己不相关,所以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只是闲闲的问:“你怎么对他的情况这么熟?”
“你说巧不巧,我去年在北京还跟他见过面呢。”方竹韵脸上燃起一丝得意,但见曼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有些兴味索然起来,本来她以为提起老情人,曼芝至少会表现出些许激动。
“瞧瞧你,早把人家给忘了,可是小冯还对你念念不忘呢。”
听她这么一讲,曼芝倒是心头跳了一跳,笑道:“不至于吧?”
方竹韵瞟向她的眼神里含了点复杂的意味,慢吞吞的说:“我夸他现在这么出息,真是不容易,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有今天的局面,全是拜你所赐。”
曼芝面色沉了下来,皱皱眉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是你教会了他凡事不可以感情用事,要以利益的考虑为先。”
曼芝心里竟然狠狠抽了一下,七年前,她跟小冯站在弄堂口的景象一下子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她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当时的言语对小冯竟然造成了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不管他对方竹韵说出的这番话是出于讽刺还是真心,在曼芝听来,都是极其不好受的。
可是除了苦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造化弄人,她一直以为只是捉弄了她一个,却不料也波及到了别人。
方竹韵仍在耳边说着什么,似乎还问起他们分手的原因,只是曼芝心神恍惚,已经听不进去了,直到钱正林接完电话重新归位,才把话题岔到了别处。
曼芝好不容易把纷乱的思绪压制下去,静一静心,对着钱正林问:“听竹韵说你学的是材料科学?”
“是啊!怎么,苏小姐对这一行有兴趣?”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想在国内找到一家生产特种钢的厂家,钱先生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特种钢的种类有很多,不知道苏小姐所指具体是哪一种?”
曼芝也说不清邵云需要的到底是哪种,她蓦地想到那天两人吃饭时,她也问过邵云类似的问题,他还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录了一笔的,立刻埋头去翻手袋,幸好记事本一向是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一,几乎不离身。
她翻到那一页,邵云潦草的字迹还在,一阵欣喜,赶紧把本子递过去。
钱正林接过来细细的瞅了两眼,然后有些惊诧的望向曼芝,“你朋友在找这种型材?”
曼芝点了点头,期许的盯着他。
他把本子还给曼芝,猜测得问:“他想做CM产品吧?”
曼芝又惊又喜,立刻有了遇到高人的激动,“是啊,本来已经通过试样了,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材料上出了问题。”
钱正林沉吟道:“的确如此,目前能够满足CM制造要求的型材厂商全世界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家,而且大多分布在欧美。在中国,虽然号称能够生产这种型材的厂家有很多,但真正达到世界标准的几乎为零。当然,对于满足国内的很多伪CM产品的制造厂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曼芝脸上的喜悦顿时一扫而光,简直象从云端一脚踏入谷底。
她知道邵云的抱负,绝不是象钱正林所说的那样满足于生产仿冒CM制品。但是,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走了一条绝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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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竹韵见两人聊起了专业的话题,有点不耐烦起来,从旁打断道:“吃饭别谈这么严肃的话题行不行?苏曼芝你真是的,以前上学的时候就爱在食堂里讨论解析几何,搞得人一点胃口也没有。”
钱正林听得哈哈笑起来,宠溺的轻敲了一下方竹韵的头,“看来你这些同学里就你最不学无术了。”
曼芝没有心思听他们两人拌嘴皮子,蹙眉不语。
方竹韵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但还是希望能帮她一把,于是推了推钱正林,“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啊?别光顾给人泼冷水嘛!”
钱正林听准夫人这么一说,便道:“当然,也不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在A大的科研工作没有白做,至少在这个领域里的信息还是掌握得满周详的。
曼芝赫然望向他,不明白他所说的希望还能在哪里。
“据我所知,国内有家大型的钢厂两年前曾经跟一家外资企业合作过CM特种钢的研发,听说进展得挺顺利,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客观原因停滞了。”
“什么原因?”
“这种钢材的研发投资十分昂贵,但当时那家外企的年需求量很低,即使研发成功,至少在五年内都无法收回投资成本。换言之,对钢厂来说,这是一项极不划算的投资项目。”
曼芝暗暗吸了一口气,重新感觉到了希望。“能告诉我是哪家钢厂吗?”她的口气十分急切。
钱正林不觉笑了,苏曼芝跟方竹韵的确很不相同,方竹韵只有在选衣服时才会表现出如此急切的样子,至于工作,她是懒散得不能再懒散了。
“其实,没有必要从钢厂入手,如果想走的快捷一些,我倒是建议你直接去找那家外企,因为现在搁浅着急的是他们,而不是钢厂。如果你的朋友需求量足够多,那么两家合作去找钢厂谈判,价格上就能占到先机。”
曼芝不能不佩服方竹韵的眼光,找到如此精明的一位老公,她连连点着头,目光闪亮的发问,“那么,这家外企――”
“巧得很,就在本市。”钱正林说着端了小碗去盛银鱼羹,倒把话头搁了下来。
曼芝只好耐心等候,看着他慢条斯理盛汤的样子,真恨不得举手替他代劳了。
方竹韵一眼看出曼芝的焦虑,于是伸手在钱正林手背上拍了一记,嗔道:“你卖什么关子呀,好好说!”
曼芝嘴上说着,“不急,不急。”目光却牢牢凝在钱正林的脸上。
钱正林有条不紊的放下手上的调羹,这才道:“科艺公司,听说过吗?生产通讯设备的。”
曼芝神色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才道:“是有这么一家公司。”
钱正林面上显出一丝得色,“说起来,我跟科艺当初主持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还颇有渊源,我们在美国读书时是同学。”
他这么一提,方竹韵的好奇心就上来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钱正林瞥了她一眼,笑呵呵道:“常少辉,还记得吗?”
方竹韵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老是自命清高的家伙呀。”
他们两个聊得起劲,全然没注意曼芝早已变了脸色。
钱正林显然对方竹韵的口气不满,“你那是对他有偏见。少辉不过是完美主义了一点。”
方竹韵似乎跟常少辉有什么恩怨一般,始终撇着嘴不屑一顾,抬眼看见曼芝愣愣的表情,讶异道:“咦,你怎么不吃了?”
曼芝强笑了一下,低头去夹碟子里的菜,不知何故,心慌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再听到常少辉的消息。
耳朵里,是方竹韵气呼呼的声音数落着并不在眼前的常少辉,“我好心帮他介绍了赵岚那样好的女孩,他凭什么拒绝人家?他自己有这么优秀么?”
曼芝这才明白方竹韵气他的原因。
钱正林对她的任性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是泛泛的劝着,“感情的事哪里能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讲清,他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嘛,你强逼也没用。再说了,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你这么老是耿耿于怀的嘛!”
“哈!我逼他?我懒得理他呢!最好他一辈子找不到老婆我才开心。”方竹韵几乎是恨恨的说着,实在因为她至今都在赵岚面前尴尬的缘故。
曼芝不想听他们再辩论下去,于是适时的截过话头,委婉的问:“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络到科艺现在主持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呢?”
钱正林见她一脸的坚决,于是也认真想了想,说:“至于他们那个项目到底进展怎么样了,我得问过少辉才了解,只是他现在人在美国……唔,我晚些时候给你电话吧。”
曼芝由衷的感激,她这顿饭接下来就吃得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几次都没能答得上方竹韵的问题,对面那两个人只当她是因为钢材的事有了眉目激动成这样的。
方竹韵更是旁敲侧击的打听曼芝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她如此倾力相帮。无奈曼芝根本就没在状态上,对她的问话哼哼哈哈,敷衍了事。
多亏这里的湘菜做得地道,方竹韵吃得畅快淋漓,也就不跟曼芝计较了,反正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去侦破这个秘密。
曼芝的手机里其实存了常少辉的号码,但她没有勇气拨给他。
隔了这么久,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打给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告诉他自己终于离婚了,可以跟他来往了?
她摇着头嗤笑,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无疑,曼芝是属于理智型的那种人,她明白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抓不牢,说到底,其实是最靠不住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淡去。
在最初离婚的那段日子里,她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觉得终于可以舒口气了。后来,时间长了,对于将来,也不是没考虑过。
他过得究竟怎样?是不是已经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对象?无聊时,曼芝偶尔也会浮起这样的疑问,可是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没有联络常少辉的愿望。
既然当初选择了拒绝,那么,就不要再去轻易翻开过往,也许,再见面,接触到的不是美好,而是――被打扰的尴尬,所以,她宁愿就这样,把他当成一段回忆来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