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孔令宜用内线拨给邵云,“科艺的项目代表到了,在第三会议室。”
“好,我马上过去。”他很干脆的回答。
摁断电话,邵云拾起桌上的一份档案重新审视了一遍,科艺CM项目的组织结构图,一共4人,leader叫常少辉,听说是为了这个项目特别从美国调回来的资深工程师,也是今天邵云重点想见一见的人,其余几个,在之前的会谈中都有过接触。
其实先期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但因为科艺之前的经验累积在那里,项目组的技术人员科艺占掉三分之二,邵氏仅派了老卢和一名采购工程师列队。
对这样的安排,老卢颇有微词,虽说两家是在合作,但工作中免不了有分歧,一旦产生意见,邵氏难免人微言轻。
邵云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关注的是最终结果,能否把新型材料成功的研制出来,而不是其他细枝末节。况且,在合作中,邵氏的出资比例占了大头,万一真的产生分歧,科艺也没有能力以大压小。
老板都这么说了,老卢只能收起所有的牢骚,乖乖闭嘴。
会议室里,与会人员已经全部到齐,此时见他进来,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
他微笑着走过去跟每一位科艺的来宾打招呼。
常少辉站在最前面,竟是朗眉俊目,气宇轩昂的一个人,邵云的手伸向他时,他也仅仅是含着笑意回握了一下。
科艺的费工热情的从旁介绍,“邵董,这位就是常少辉先生,美国TMG的高材生,资深的材料专家啊!”
邵云不免笑着客套,“听说常先生昨晚刚抵本市,今天一早就赶来开会,真是辛苦了。”
常少辉礼貌的回道:“邵董不必客气,都是应该的。”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男人让邵云感到微微的不适,也许因为他的眼里没有象一般人那样见了自己就流露出恭谨和谦卑,他的神情始终笃定,眉宇间从容而淡定。
重新落座前,邵云的心上骤然间划过一道尖利的弧线,他蓦地眯起双眼,似笑非笑的盯住了常少辉,“我们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如此突兀的话语令常少辉甚为诧异,略扬了扬眉,他微笑道:“哦,是吗?我没印象了。”
邵云没能及时捕住那丝令他不安的心悸,细细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禁暗暗摇头,对适才涌现的情绪感到可笑。
他从来没有这样莫名的猜疑过别人,也许,常少辉的高傲令他多少有些不舒服,然而眼下,他的确需要这样一个意志坚定,且有主张的人来贯彻这项艰巨的任务,而常少辉,无疑是合适的人选。
邵云看得出来,常少辉虽然低调,但绝对是一个处变不惊,冷静强势的男人。
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中,讨论的重点落在了如何与华南钢厂合作的具体步骤上。
科艺与华南钢材厂的合作毕竟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中,作为国营企业的华钢,经历了资产重组,人事调整等一系列重大变革,之前项目组的成员早已分崩离析。
新上任的华钢领导对此次的三方合作也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毕竟新型材料的开发未来的市场还是潜力巨大的,不能只图眼前的利益。但重新组织实验组人员以及新成员对项目的熟悉都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科艺和邵氏却都已等不及。
这个会议,邵云本来可以不参加,实在是因为紧张和重视,所以特别过来听听,而技术上的细节,他并非最在行,所以基本上不发表什么意见。
会上明显是科艺的几个代表声音最响,讨论的煞是热闹,邵云边听边情不自禁的去观察常少辉。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安静的旁听者,然而,邵云渐渐的发现,其实整个讨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当一个问题被屡次纠缠不休时,他只消从旁点拨两句就化开了云雾。
看得出来,他在科艺的威望相当高,几个工程师看他的眼神里都透着佩服。
如此理性而笃定的人邵云还是头一次碰见,他甚至觉得常少辉跟自己有几分相像,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且不会被别人左右了主张。只是当遇到反对意见时,邵云通常都会表现得比较急躁和不耐,竭力的想用自己的理由去说服对方;而常少辉则不同,哪怕对方已经争得脸红脖子粗,且出言不逊,他也仅是淡淡一笑,并不急于辩驳,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得了他的情绪。
无可否认,内心里,邵云已经开始有些佩服常少辉的沉稳淡定,那似乎是他自己最为缺乏的一种气度。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对常少辉产生好感,这又令邵云有些困惑,是否人跟人真的有气场之说,气场不合,哪怕对方再优秀,也无法与自己相吸。
争论在所难免,尤其是在几个关键步骤的人员分配上,老卢似乎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脸上明显写满了对科艺的不满,屡屡反驳对方的意见,对那几个激情饱满的年轻人更是从心底感到不屑。
邵云明白他的心态,在邵氏机械制造部,年介不惑的老卢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前辈了,如今却要事事跟着几个年纪比自己轻许多的公司外方人员走,心里肯定会觉得不爽。然而,如果始终带着这样的情绪去合作,很有可能会对研发产生负面影响,邵云虽然不露声色的听着,但渐渐的,还是拧紧了双眉。
讨论的最终结果是安排两家公司的主要负责人第二天直飞华钢进行面对面的磋商和试验部署。
常少辉的手上掌握着先前研发的一手资料,自然是主导谈判的人选,邵氏这边则派了老卢跟过去协助。
会议结束时,出于礼貌,邵云向科艺的几人发出晚宴邀请,费工他们都愉快的接受了,唯有常少辉婉言谢绝。
“谢谢邵董的好意,只是,我还有些私事没来得及处理,今晚无法奉陪了。”
闻听此言,老卢的脸立刻拉得长长的,邵云虽然心头亦是不悦,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商场上以和为贵,他早已学会了掩藏情绪。
伸出手,重重的拍了一下常少辉的胳膊,他朗声笑道:“好,常先生既然有事就不耽误了,改天一定另请。希望咱们两家合作愉快!”
常少辉微笑着颔首,“一定会的。”目光却混合着犀利与诙谐瞥向老卢。
回到办公室,老卢犹在他耳边嘀咕,“看吧,科艺这帮家伙个个心高气傲,难搞得很。这个新来的常少辉,看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呃。”
邵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那么,你的意思是需要我换人?”
老卢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他跟着邵云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听他用如此尖刻的口吻跟自己说话。
老卢是聪明人,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表现,也知道过分了,明显没把邵云先前的嘱咐放在心上。
邵云见他面露难堪,不觉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是目前,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总是这样抱着成见跟他们相处,最终吃亏的还是我们,你想想,项目拖延了对我们有好处吗?”
老卢有些惭愧,没想到一向是邵云的左膀右臂,现在反而要他费心来劝解自己,心结一解,郁气也就攒不住了。
“邵董,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会就事论事,不再跟他们较真。”
邵云用力抿了抿嘴,拍拍他的肩道:“你受的委屈,我将来一定好好补偿。”
老卢心头蓦地撞起一股热浪,顿时什么别扭的情绪都消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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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少辉没有立刻回公司,也没有回酒店。他在邵氏的门口就与下属分道扬镳,随手招了辆的士,顺着环城路缓缓的开。
离开了整整一年,没想到还有机会再回来。
眼前拂过熟悉的景色,他多少有些激动,只觉得心底那个一度模糊的身影正在逐渐清晰。
一年来,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她过得究竟怎样,他无从得知。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也有过希冀,虽然明知不切实际,还是忍不住盼望她能给自己来电话,直到后来,终于明白,一切真的是不可能了。
然而现在,他又回来了,回到这座有她的城市,才发现,原来心底的思念从来不曾彻底抹去。
是否冥冥中,一切都已注定,他和曼芝,必然还会再有交集?
“先生,再往前面走,就绕回去了,你看咱们……”的士司机有些为难的问他。
常少辉想了想,还能报得出他从前租住的小区名字,“就去长璐花园吧。”
车子调整了方向,很快箭一样的朝前驶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有些急不可待了。
这几天,曼芝在新店被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小伙子缠得已是烦不胜烦。
来了不下五六次了,每次都跟她描述自己家里有怎样的一张桌子,尺寸是多少,需要在上面摆放一盆植物,问她有什么建议。
起先,曼芝还颇有耐心的给他推荐自己认为合适的盆景,她的口语并不怎么好,讲的有点磕磕巴巴,但因为说得慢,还带着手势比划,自认为解释得够清楚了,可洋人依旧是摇头,这样那样,总觉得不满意,然后离开。
然后再来。
曼芝怀疑他是否真的有诚意要购物,不就一件盆景么,至于费这么大劲?
刚才见他踏足进来时,她的面庞明显僵硬了一下,在心里哀叹一声,难缠的又来了!
可惜店里就她和一名小工守着,小工的ABC比她还要差,更加不能应付。
纠缠在所难免,可又不能就此将他赶出去。
正恼恨得抓狂,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音冷不丁插了进来,很自然的接过曼芝打结在舌尖上的单词,与那洋人侃侃而谈,和畅的英文流水般的从他嘴里倾泻而出,极富磁性,带着浅浅的笑意。
曼芝倏地转过身来,整个人顿时呆怔在原地,仿佛乍然间被人施了定身术。
周围嘈杂的声音象潮落一样迅速的消退,只有嗡嗡的耳鸣声越来越响,震得她耳朵生疼,恍若梦中。
也不知站了多久,才发现洋人早已走了,唯有常少辉含着恬淡的微笑伫立在她面前。
“这个老外,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笑脸就在眼前,可他说出来的话令曼芝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脑子里钝钝的,无法通畅的运转。
“什么意思?”她终于想起来要跟他对话,然而到底神色张惶。
即使潜意识里曾经有过期待,但他的出现还是太突然了,令她张口结舌。
常少辉轻轻笑了笑,却并不解释,只道:“他以后不会再来。”说毕便将她撂下,反剪了手去打量店堂。
曼芝的眼神近乎木讷的追随着他悠闲的背影。他有多从容,就反衬出她有多局促。
一年的时光,不经意间就这样溜走,似乎很长,其实很短,短得令她心生恍惚,仿佛他们的离别只是数天前的事情。
她下意识的举手轻触面庞,又忍不住用力捏了一下,想籍此来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如此孩子气的动作恰好被转过身来的常少辉尽收眼底,他眸中的笑意更深了。
“怎么,觉得象做梦?”他走近她,戏谑的开口。
曼芝的脸颊顿时晕开一片绯红,意识一旦复苏,心上就仿佛有无数个欢乐的乐符轻快的跳跃着,没有章法,却依然引爆欣喜。
店堂也已然容纳不下两人重逢的喜悦,他们于是走出花店,在临近的小径上轻步慢走。
“为什么忽然回来了?”她仰起脸问他。
因为逆光,因为笑意,她的眼睛不觉眯起,这样的口吻和神情给她秀丽端凝的面容上频添了几分稚气,与从前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然而,他还是很高兴,因为终于又能见到她。
“回来做一个项目,老板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他如实的回答。
曼芝脸上的笑容没来得及褪去,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蓦地意识到什么,竟有一丝难以名状的紧张。
他的归来大概跟自己的“牵线”不无关系吧。她不难猜出这个项目跟邵氏会有着怎样密切的关系。但她终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明知无法收尾,要解释的东西太多,太复杂,而且,似乎目前,也没这个必要。
常少辉并没有在意她的神色变幻,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徐徐的说,“刚才在长璐花园遇见李小姐,她竟然还记得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开了家新店。”
曼芝伴着他微笑的朝前走,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李小姐还告诉了我一个不错的消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明显上扬。
曼芝自然明白他指的好消息是什么。曾经那样纠结在这上面,如今终于算是解脱,当然可以这么形容,可是她的心里,不知为何,仿佛塞进去一些乱草,凭空搅乱了欢喜。
常少辉的脚步停顿下来,转了个身,拦在她面前,伸手扶住她的双肩。
曼芝震了一震,被迫抬起头与他对视。
“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络?”他收起笑意,目光深邃,就那样望着她,仿佛要望到她心里,洞悉她的每一个想法。
“我,我……”她嗫嚅着,却连不成句,因为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这样肃穆的对峙,气氛便有些压抑,曼芝一直以为常少辉是个很温和的人,却不料他的身上也会有这样压人的气势。
就在她觉得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常少辉的面庞却再度舒展开来。
“曼芝,你变了。”他微蹙了眉,笑望着她,说不上来是称赞还是责备。
他看得出曼芝的拘谨,从前她把这份拘谨牢牢掩藏在老成背后,这令她看起来跟实际年龄不相吻合,也许正是那样一副神游天外的疏离深深吸引了他。
眼前的曼芝,身上却再也看不到那种漠然,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寻常女子一样的柔软和羞赧,这样的曼芝,同样令他迷恋,即使和以往不同。
曼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年来的确变了许多,好似心上一根长久绷紧的弦倏然间断了,整个人就有些没着没落的飘着,很轻松,连带反应也日渐迟钝。
常少辉的手从曼芝的肩上滑下,直接拾起她的右手,紧紧的攥在自己掌中,掌心的热度再一次传递给了曼芝,干燥而温暖,一如两人第一次握手时曼芝感受到的那份奇异。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笃定沉稳的气息,若有似无的影响着对方,曼芝惴惴不安的心突然就安分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她长久以来渴求和等待的,没有汹涌的潮水,暗礁浮沉;幸福象小溪流水一般静谧而柔和,虽然平淡,对她来说,却已足够。
曼芝终于迎视着常少辉期盼的眼眸莞尔一笑,她喜欢这种一切皆在掌控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已经在这条并不算短的小径上来回走了好几遍,再一次面临尽头时,他们同时停下脚步,相视而笑,不能再这样没完没了的踱下去了。
“我还得回一趟公司,明天就要出差。”他解释着,语气含了一丝不舍,“我晚点过来找你,一起吃晚饭,好么?”
曼芝微笑着点了点头。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终于要发生彻底的转变,她离她希冀的幸福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