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江采苹被采盈拽停脚于江家偏院起,东厢房便一直处于静谧状。然就在江采苹与采盈俱作备离去的工夫,厢房的门扇却突兀由房内被人拉开了。
而立于门侧里的人,亦非是他人,正是采盈口中怨唠了许久的薛王丛本人。
原本朦胧一片的月色,不知何由,竟也尽绽露秋月皎洁的美好。束束玉缎般的白月光,洒满庭院,辉耀于丛丛梅花枝丫头。将那数以百计的点点尚未结成形的花骨枝,映衬得格外招惹人眼。
江采苹不晓得是否是因于月色笼罩下的氛围,无形中过度平添了分微妙味的缘故,只觉得,此刻乍触及于目的门下人,半倚半靠于门扇处,倒拉长的一抹斜影尤为邪魅。就连那本犹如刀刻般俊毅的五官,亦宛似被缕缕月光涂抹了层异样柔感。柔得揉沁入于人心坎。
“小娘子,奴未与小娘子胡诌吧?薛……某人现下就站在小娘子眼前,小娘子这回理当相信,奴之前的所言所见了吧?这下,小娘子亦可亲自当面拷质番,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人断不可自以为是,以为干了愧心事,亦可想当然的瞒天过海,妄图暗度陈仓!殊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纸是包不住火的!”
采盈可压根断未料到,薛王丛此时竟然还有胆量敢冒头。少时惊诧之余,瞄瞥只字不语的江采苹,不免愈为愤懑,也就无暇多顾忌何,即径自立睖向薛王丛,先行夹枪带棒发难了通。
其在旁悻悻地一捣声,登时搅扰了江采苹时下的那份凝神。反观薛王丛,却依是背倚于门扇方位处,脸庞上相摩不出多少所谓的感情色彩。只就右手持着个不大不小的酒壶,连酒樽也未端用,径直在往嘴里一口衔一口的倒酒饮。
“不予吭声,以为就可稀里糊涂搪塞了事?”眼见薛王丛不予理睬,亦不开口作释,采盈愈加气闷,且莫名的掺杂了些微恨惜,“也不知究是谁人,曾自夸于诸人前,自称‘七尺男儿’?这会却敢做不敢当。以往奴不解何为‘七尺男儿’,今时今日,奴委实见识到,其究指代何人!真介个污了奴往昔对此词的理解,浪费奴情感。打由今儿个开始,以后的日子里,谁若再于奴面前说道该词,名不副实者,看奴不打爆其脑袋,权当替其父教管不孝子!呸~”
一时之间,江采苹和薛王丛皆未吱应,唯独采盈一人夹在中间嘈切,难免越啐越激动,索性一股脑发泄了个痛快。可之于江采苹,闻采盈话里话外似有所逾矩,言辞影射有失分寸,心下不无堵忐。
无论唐时代如何大行开放之风,固承的门户等级观操,仍旧盛于世俗,钳约箍制。譬如奴仆。奴婢就是奴婢,即便有朝一日爬上枝头变凤凰,但凡曾经一日为奴过,终生便烙印有奴性。终其一世,亦没法子抹煞掉曾为人奴为人仆的本貌。
说白了,采盈只不过是个贱婢,且尚非达官显贵府邸的宠婢,而仅只是诸如江家这等小门小户寻常百姓家的丫鬟。然薛王丛则迥异,采盈与之作较,可谓一在地一在天,本身就存有天壤之别。区区一个小婢女,亦敢大不敬的指画当朝薛王,甚至乎,连李家的私务事亦变相嘲谑出口,倘被有心人士怀记于心,遂直接告发至府衙,净可名正言顺的定其个谋逆大罪。
“不得无礼。还不速与薛王致歉!”不动声色剐瞥采盈,江采苹娥眉轻蹙,即刻嗔斥道,“可知你适才之话,已然犯及忤逆。虽说童言无忌,可你而今已非黄口小儿,岂可如此不守尊卑?如薛王大人有大量,不屑与你计较,自为你之幸。待事后,吾亦须将此事道与阿耶,换以江家家法处置于你!”
江采苹一席话,不卑不亢,循而有理。既于险壑前,拉了把命悬一线的采盈,同时,亦间接的问薛王丛讨换了份人情薄面。不管怎论,脚下始终是江家宅院,而这偏院的东厢房,更乃江家禁地之处。纵使薛王丛生而高贵,现如今的权位亦不容小觑,可其于江家而言,总归是客。
何况江采苹亦已言明,恭维薛王丛请其手下留情,还把江仲逊亦卷进了这场风波里来。且不管薛王丛到底有无于江家偏院淫搞事端,想来,老练如薛王丛,理应尚不致于冥顽到把事情做绝才是。尽管江采苹及采盈尚未探获到证迹,可用以反指薛王丛,但薛王丛毕竟出现在了东厢房,是以已足以证明,采盈所叙,绝非凭空臆造。连同薛王丛亦在内,其实仨人无不心知肚明,把眼皮子下的这桩事儿闹大弄僵对彼此均无裨益。
事态急遽演变到当下节骨眼上,采盈的按捺不住脾躁,超乎江采苹预料之外倒在其次,反正江采苹也已把该说的话均摆明在先,至于薛王丛接下来意欲怎样,息事宁人亦或是得“理”不饶人,则统在于其怎相抉择。
“小娘子,奴……”待一番冲动过后,闻江采苹责咎,采盈亦顿如醍醐灌顶,意识到刚才自己过于过激了。不止是情绪显现得尤为暴烈,言行也未免过甚偏执了些。
江采苹自是明晓采盈心有委屈。倘如不是欲帮其讨个说法,采盈打由初始时候,大可将窥见薛王丛带了个女人摸入东厢房的糗事作以隐瞒,不告于旁人知。搁于任何人身上,倘有幸撞见这桩事,十成十皆定为唯恐避之不及的心态,又非是可借以领功讨赏的好彩头,搞不准,反倒会因此冒失丢半条小命。也就是采盈,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诚心与江采苹交心,凡事均对江家未生过二心。
可惜时下并非念恩之时,出于为江家声誉考虑,亦替采盈保周全性命,江采苹别无选择的须谨慎行宜:“你还有何冤可诉?莫非吾批示有误?须知,来者便是客,即使误闯误入不该入的地方,亦归于非有意而为之,为主人家未尽到本职。你非但未及时予以指引,引其步入正道,反借此大做文章咄咄逼人,全无与人为善之意。如若薛王亦与你一副德性,或世人皆揪住点鸡毛蒜皮的事就狠着劲小题大做,稍有权势者即拿着鸡毛当令箭,岂不天下大乱?”
江采苹的话味,愈述貌似愈“深奥”,所阐的厉害度亦逐递令人发毛。采盈又不笨,与江采苹同处六七年,岂会丁点也听不明白。遂先礼后宾,侧朝向薛王丛打了个揖儿,转就对着江采苹屈膝跪地:“小娘子教训的是。奴知错了,是奴忘形,于贵客前失了规矩。稍时甘愿听候阿郎处罚。”
采盈认错的态度虽仍有点言不由衷,却未像以前一样一根筋愚犟,坦诚讲,这已是令江采苹心里深感熨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倘若江采苹不是早已骑虎难下,这时就算不立时原谅了采盈,至少亦不忍再狠加苛责。然碍于薛王丛横在场,江采苹只有做戏做足。
“姑且念你多年来,未犯大误,一贯任劳任怨,吾且不于客面前,于你施重惩,且就小惩大诫,权作予客面子。暂待稍迟,再与你算账。”凶完耷拉下脖颈的采盈,江采苹随即正色迎视向薛王丛。
与采盈像极一唱一和的过程中,江采苹纵然未正面直视薛王丛一眼,但明显感觉得到,薛王丛看似飘渺的目光,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围绕着其打转儿。
之所以同采盈正儿八经的严肃啰叨,除却采盈确也有够欠管教之外,江采苹实际上亦在寻适宜的空隙,要么是其先放下尊严跟薛王丛搭腔,要么便是薛王丛停止时不时的独灌酒姿态,跨前与其接话。发展到这地步,江采苹及采盈已然无话可再累絮,唯余江采苹和薛王丛二人中必将有一个人,须向对方示软。
“小娘子果然深明大义,不愧是女中诸葛。”果不其然,江采苹敛色之际,薛王丛仰脖灌净酒壶里所剩米酒,仿乎灌得过猛,被酒性呛到似的连闷咳声之后,便于指间把玩着空酒壶,细目似笑非笑迎对向江采苹。
“薛王谬赞了。吾一介女流之辈,大道理知之甚少,仅是就事说事而已。”江采苹见状,亦眼波一荡,美目流转向薛王丛。略顿,方面有难色的续道,“恕吾斗胆询句薛王,这半夜三更时分,薛王不呆于厢房休憩,怎地只身晃来偏院这边?难道,薛王对阿耶为薛王布置的厢房,不怎称意?”
一样的话,由不同的人嘴中说出,必变添异味。换言之,不雅的说,狗嘴里还真介吐不出象牙。薛王丛话带讽味,江采苹亦不含糊,采盈垂首跪于旁侧,不偏不倚恰就正处于江采苹与薛王丛档间位置,杏眼余光睨注着薛王丛与江采苹神韵变化,忍不住于私底下暗作腹诽。
起先晚宴间,高力士称叹江采苹乃“女诸葛”时,采盈甚觉那是一种美誉,且江采苹亦着实当之无愧。但经由薛王丛一盗版说,采盈愣是听着“女中诸葛”四个字眼甚为别扭,特别不顺耳,较于江采苹而喻,亦颇显词不逮意错觉。
环瞥身处的四周,上有月明可照,下有美物可赏,不管是人,抑或为物,均堪称安静恬然。半晌,薛王丛方彷佛染有浓重的醉醺模样的摇着手中酒壶,唇际微上勾道:“非也。小娘子信与否,某确是被这满院的梅花所引,寻香而来……”
神情迷靡的言罢,薛王丛就狭目猝合,原地歪倒在了倚身的门扇前。倏地,握于手的空酒壶亦“骨碌~”滚地,直滚到了江采苹裙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