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步下龙辇,提步上阁阶时,江采苹已是迎出阁门来,云儿、彩儿、月儿一并垂首在后,侍主恭迎圣驾。
“朕老远便看见,爱妃在扶门凭望,可是在等朕?”未待江采苹行礼,李隆基已然执过江采苹玉手。云儿三人则依礼屈了屈膝。
江采苹美目含笑,含情凝睇李隆基:“嫔妾怎能预见陛下几时驾临。今个陛下怎地移驾梅阁这般早?”
“今日奏本少,朕在勤政殿待着也无本可阅,便早点过来。”李隆基拊掌暖了暖江采苹微凉的纤指,龙目若有似无地从庭院里摊了一地的食材上一扫而过,“今晨早朝时,朕便闻见梅香扑鼻,此刻时辰尚早,朕与爱妃去梅林赏梅,可好?”
“嫔妾瞧着,陛下衣袍尽带凉息,可要先行入阁吃杯茶暖和下,再行赏梅亦不为迟。陛下当以龙体为重。”江采苹莞尔笑曰,示下云儿去沏茶,旋即反手捧着李隆基的大手,低垂臻首哈了口热气,“正巧嫔妾尚有一事,需与陛下说声。”
看着江采苹贤淑大方的为李隆基暖手,举手投足间毫无做作骄矜忸怩之态,看在旁人眼中,那感觉与寻常百姓家的老夫老妻无二,高力士转身冲随驾而来的一干小给使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等留于外静候。
“爱妃有何事告禀朕,大可边走边说。”李隆基紧握下江采苹的柔荑,径直步下阁阶。见李隆基如此有兴致赏梅,江采苹于是未再赘言。随之齐步下阁阶,步至庭院里时才脚下稍滞:“陛下,先时彩儿、月儿去庖厨,不成想竟拉回这一车的食材。只道途中遇见武贤仪宫里的掌事。一言不合生出口角之争,嫔妾尚未细问由清个中原委。”
李隆基环睇跟出阁来的彩儿、月儿二人,龙目微皱。见状,彩儿、月儿不约而同就地垂首屈膝道:“回陛下,实为贤仪宫的掌事无故挑事在先。不但出言羞辱奴二人。还当着司膳房承应长之面,有恃无恐的败坏娘子名声,辱谩娘子以色邀宠、妖媚祸主,后.宫有此狐媚子乃大唐祸水!奴、奴与月儿着实忍无可忍。才与之起了争执。奴,奴又唯恐事后娘子知悉呵斥,不敢过于声闹,奈何奴再三忍让。贤仪宫的掌事却咄咄相逼,凡奴沾手的东西,其非分一份不可,要不便由奴手里硬抢过去,奴一气之下,这才塞了满满一车食材拉回阁,贤仪宫也装了一车弄回去。”
月儿埋首伏地,连声叩首道:“陛下息怒,奴等知错了。奴、奴与彩儿,这便将用不着的食材送回司膳房。”
听完彩儿、月儿的说释,李隆基轩了轩长眉,非但未显愠怒之色,须臾沉默,反而冁然而笑。这下,不止彩儿、月儿不知所措的怔愣在原地,就连高力士、云儿等人一时间同是有些吃不准何故李隆基这会儿竟还笑得出来,难不成是怒极反笑,看似却又不像。
“陛下何以发笑?”江采苹轻蹙了下娥眉,瞋目彩儿、月儿,凝眉看向李隆基。
笑罢,李隆基才霁颜道:“朕只是觉着,爱妃着是有大才,连身边婢子皆跟着长见识,遇事儿如此有胆有识。”
李隆基这席话,听似意味深长。江采苹心头一紧,莫名划过一丝微妙,旋即垂眸缉手道:“嫔妾惶恐。嫔妾管教无方,身边的婢子才与人争强斗狠,以下犯上,但请陛下降罪。”
彩儿、月儿又是打了愣,生恐李隆基为此迁怒江采苹,慌忙异口同声道:“是奴之过,不关娘子之事,奴甘愿领罚。”
看眼高力士,李隆基伸手扶了江采苹起身,声音浑沉而又含有浓浓笑意:“朕便这般可怕,连句笑言均说不得?爱妃多虑了。”
江采苹抬首凝目李隆基,依依垂首:“君无戏言。嫔妾只怕,武贤仪这会儿少不得也火大。”
李隆基一摆手,貌似全不以为意:“此事不过是几个宫婢之间的事,本即小事一桩,何足爱妃与贤仪大动干戈?依朕看,爱妃不必耿耿于怀,武贤仪是何为人,朕最深知不过,有时纵有不仁,却也不致睚眦必报。”
江采苹心下蓦地一沉,听李隆基言外之意,大有为武贤仪说情开罪之意,转而一想,武贤仪终归是宫里的老人,伴驾快三十载,即便天家少情,但对于后.宫诸妃嫔多少有分情意在,何况李隆基原就是个念旧的人,一生多情风流。换言之,今个这茬事儿,亏得现下并无外人在场,否则,众口交传之下指不定会祸由口出,万一被某些积怨已久的小人见缝插针于御前进谗言,使李隆基曲解成是梅阁得理不饶人刻意把小事闹大而意有所图,届时,难保不生嫌隙,毕竟,圣心难揣。
“看来,着是嫔妾多虑了。嫔妾无心扰圣兴,还请陛下明鉴。”隐下心中纷扰,江采苹颔首浅勾了勾唇际。之于帝王而言,宫里的女人最可怖之处便在于心怀叵测重心机耍心计,既为妃嫔,不论尊卑,无不是同一个男人的枕边人,这年头,男人是为女人的天,是以身为女人,尤其是过活在深宫中的女人,适可而止的有才有貌无妨,却不可太过精于算计、聪明过头,如若不然,难免红颜未老恩先断,过早失宠是小,连己身一条命都保全不了是大,由此可见,很多时候大智若愚才是明智之举,更是独善其身之道。
江采苹面上笑靥自若心里倍添凄婉的工夫,但见李隆基的大掌轻轻拂过自己的面额,低眉间,李隆基指尖竟夹了朵红梅。
江采苹正欲擢纤手摸下额际,不想李隆基却一把握住其素手,半晌凝目,拈花一笑:“怎有梅花落爱妃额上?”
看着李隆基指间早已蔫了的那朵梅花。江采苹娥眉轻蹙:“嫔妾也不知,许是嫔妾晌午那会儿,日卧秋千索上不觉间寐着,梅花落额上才未察觉。”颇显疑惑不解的说着。嗔怪了眼云儿。“怎地在阁内也不告与本宫?”
云儿忙在旁作应道:“先时奴瞧着,那梅花贴于娘子额上,宛似花钿妆面,煞是清仙,故才未多嘴。”
正如云儿所言。此时江采苹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的确犹如妆靥施面,格外透着分脱俗的绝艳。凝睇江采苹额上仿佛精妆细画栩栩如生的梅印,李隆基禁不住开怀:“爱妃乃是朕的梅妃。今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且拂之不去,可见朕当年赐此封号实乃天意,爱妃当之无愧梅精之美誉。”
一段戏笑插曲。食材一事暂且不了了之。李隆基既一笑置之不予追究,又非为此事而来问罪,江采苹更不必放在心上费力不讨好。即使武贤仪要借故生事,反正今刻已是如实禀上,江采苹心里有数李隆基亦已知情,倘使武贤仪咽不下这口恶气过后又假仁假义的跑去告御状,倒也无需担忡。李隆基一直寄望后.宫一团和气、前朝安定,但凡有点脑子者,想必多不会自讨无趣,不过,诸如常才人那般一贯自以为是实则一副聪明相笨肚肠之人,便未可知不被人当枪使当猴耍而犹不自觉不懂幡醒。
正所谓“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梅林中的丛簇梅枝,时下竞相盛放,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凌寒独自开,不要人夸好颜色,不为繁华易素心,置身其中,委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江采苹与李隆基一同漫步在林间,满目峭立枝头的寒梅,时不时拂过衣身几瓣落梅,飘然而落,好不应情应景。高力士、云儿侍候在边侧,特意缓步与行走在前的天颜隔开丈八远,以免有碍圣欢。
因方才一事,彩儿、月儿便留在庭院里,处理那一车的食材。梅阁的庖厨并不宽余,根本没闲地搁置那么多的食材,今下虽值冬日,时气一日比一日天寒地冻,但满满一车的食材梅阁少说得吃半个多月,反不如趁早把多余的食材送还司膳房,省却司膳房一时半刻缺货周转不开。毕竟,司膳房见日须是供备整个皇宫的膳食,用量极大。
眼见前面步至梅亭,李隆基环目四下,朗声道:“久闻爱妃才高,入宫之前所作八赋,翰林诸臣无不赞叹称绝。卿既酷爱梅花,时,何不即景作一梅花诗?”
面对李隆基的含情脉脉,江采苹美目流转,颜颊稍染猩红,含娇嗔道:“陛下总不忘打趣嫔妾。”略顿,温声细语地谦和道,“陛下既有此雅兴,嫔妾今儿个便附庸风雅一回,然,嫔妾乡野陋质,难能有大雅之作,谨以咏梅花小诗一首,聊为陛下佐酒。”稍作沉吟,随即信口吟道,“一枝疏影素,独抗严霜冷。早晚散幽香,香飘十里长。”
细酌番江采苹所吟之诗的诗韵,李隆基负手点下头,拍手称快道:“好一个‘早晚散幽香,香飘十里长’!朕……”
李隆基正要夸赞,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通传:
“启禀陛下,苏州刺史韦应物,现正于南熏殿求见面圣。”
高力士于云儿面面相看一眼,率然步向前,朝不知何时竟奔过来的小夏子连连递了个眼色。李隆基回身一看,见是小夏子,尽管有些扫兴,但也未把不悦显于面上,只正色道:“是为何事?”
被高力士瞪了两眼,小夏子原本刚欲退下,忽听圣询,忙不迭又躬身退回来:“回陛下,韦刺史带了奇梅百品入宫,只道是为敬慕江梅妃而来,故,星夜兼程前来长安晋献。”
江采苹心下微微一惊,韦应物堪称当朝赫赫有名的诗人、儒官,因出任苏州刺史,故世称其“韦苏州”,其所作《韦苏州集》、《观田家》等皆为后世传诵。不过,江采苹与韦应物却素无交情,与之更不曾有过半面之缘,今时忽闻韦应物特来京都只为晋献奇梅百品,坦诚讲,不无意外。
反观李隆基,对此却顿显大悦,极为兴致勃勃,当即示下小夏子:“既为梅妃所来,传朕口谕,即刻传至梅阁召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