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殿后殿,金炉中燃着龙脑香和苏合香,香气馥郁,紫烟袅袅,香而不焦,置于两侧的重叠博山炉,下刻盘龙势,矫首半衔莲。
燃香取味,乃古人一大乐事,更是熏香原旨,及至盛唐,形形色色的香炉、宝子,工艺之精美,可谓登峰造极。无论炉身或炉盖多是錾刻、雕饰、镶嵌而成,至于造型之变幻,更有银鎏金炉盘承托的两层式香炉。
而南熏殿后殿的这两尊博山炉,实乃两汉时流传下来的宫廷御用的熏炉珍品,正所谓“蔽亏千种树,出没万重山”,单就它的工艺之繁,由此可见,已足以远远超过后代出现的三足、五足式香炉。是以才被奉为稀世珍宝,早年就献入宫中一直摆在此用作熏笼。
焚香与烹茶、插花、挂画并列为古代文人雅士所视之四艺,都道燃一炷清香可凝神静气,闻着从镂孔之中散发出的缕缕混合香,江采苹心下的气懑不知何时竟也消去一大半儿,此刻与李隆基面面对坐在御榻之上,彼此间愣是良久的相对两无语。
“爱妃觉着如何,可是伤疼得厉害?”良久的沉寂过后,终是李隆基先开了金口,打破了四下的沉默。
江采苹垂首倚在榻上,垂着眸睑摇了摇头,并未答词,四周又是好一阵儿静寂,只听得帷幔外的熏笼中不时蹦出丝丝火花的声响,像极烛台中灯芯突突爆了个灯花的声音。
“往日爱妃见着朕,不是有许多的话与朕说,今日怎地变了心性。这般不苟言笑了?”片刻,李隆基故作不在意的拊掌环目周遭,龙目闪过些许的不耐烦。前刻在前殿,不过是让高力士传召太医前来。竟是坐等了这许久。这会儿也未见着尚药局半个太医的人影,当真叫人有些挨坐不住身了。
娥眉微蹙,江采苹这才温声回道:“嫔妾久未与陛下待这般久,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合君心,讨圣欢。”顿了顿,低垂着臻首浅勾了勾唇际,才又曼声道,“先时在殿上,嫔妾自知冒犯了圣威。陛下若要治罪嫔妾,嫔妾无话可说。”
听江采苹这般一说,龙颜微变:“朕。几时说过,欲问罪爱妃了?”
江采苹抬眸凝目李隆基,旋即又垂下秀眸:“可是嫔妾冒犯圣威是事实,适才在殿上,曹美人也亲眼睹见。嫔妾以下犯上,险些惹致天颜震怒,陛下何故还要袒庇嫔妾?”
“唉!”李隆基长叹口气,执过江采苹的玉手紧握了下,半晌,才沉声道。“朕,非是不知,爱妃心有成见。这些日子,朕又久未摆驾梅阁,疏远了爱妃。有时朕也须有所顾全才是。不若今夜稍晚些时辰,朕定移驾梅阁。与爱妃对弈茗茶,如此可好?”
江采苹苦笑了下,未加思索就抽回了手:“陛下这般错爱,嫔妾受之不起。如此良宵,对弈茗茶,岂不乏味,何有红绡帐里寻欢作乐可牵动陛下的心?”
迎对着江采苹的眸光,李隆基的面色又是一变,似不敢直视一般,一甩衣摆站起身来:“放肆!”
江采苹依依垂目,径自步下御榻,赤足屈膝垂首在旁,自晓得刚才一席话,算是成功激怒了李隆基:“倘使陛下觉得嫔妾出言无状,大可治罪嫔妾。不过,有些话,嫔妾还是要直言,陛下恩宠曹美人,嫔妾本不应过问,既为后.宫妃嫔,理当一沾雨露,虽说先人也曾有言,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但凡是凡事,好歹得有个节制才好。陛下龙体违和,行不得远路,嫔妾有幸代驾出宫,下赐玉龙子于广平王府,陛下却在南熏殿与曹美人主奴三人这般香艳扑捉戏耍,全不顾龙体为重,可知嫔妾身在宫外何等挂怀枕边人,一时心急,忧心如焚擅闯入殿一刻,见着陛下时又当作何感受?”
凝睇江采苹,李隆基微霁颜,江采苹这番话听似言之凿凿情之切切,怎奈身为一代帝皇,身为一国之君,却是拉不下面子来:“听爱妃言下之意,可是在指怪朕为美.色所迷,疏于勤政治国了?”
“嫔妾不敢,嫔妾岂敢妄议前朝政事。”江采苹毫未显畏惧之色,只屈着身神色自若的说道,“嫔妾不过是把心里话道与陛下而已,嫔妾曾跟陛下说过,嫔妾只把陛下视为枕边人,陛下亦曾允诺嫔妾,在无外人在时嫔妾尽可在御前直言不讳,陛下金口玉言,一诺千金,难不成早已忘却了昔日所亲口应承下嫔妾之言?”
面对江采苹的婉言相劝,软硬兼施,李隆基眼底不由笼上一层暖意,看似不无心软了几分,负手背转过身去:“朕,一言九鼎,自未忘却昔日之承诺。”
抬首看眼李隆基凛然的背影,天颜咫尺,江采苹却突兀直觉这咫尺之遥宛似天远之隔,果是圣威难测圣心难揣,伴君如伴虎。李隆基弦外之音不言而明,若非顾念旧日情分,想必先时在前殿已然不留情面,指不准已是命人将其禁足乃至于打入冷宫,说来也只是全凭其一句话的事儿,君无戏言,身为天子手操生杀大权,自是令下必行。既如此,先时在前殿又何必当着曹野那姬之面施以垂怜,好在江采苹刚才也有够心坚意定,并未迷乱一时,未去当那自作多情之人,这刻看着李隆基背对而立,心下纵剜如心绞,至少不再痛得无法自拔,割舍只在一念之间,只是狠下心来做一个决定罢了。
“嫔妾非是得理不饶人,更不曾对曹美人有过甚么成见,也无意于咄咄相逼,今日嫔妾所言,只为陛下龙体着想。嫔妾所为,如若逾矩,但凭陛下发落便是,往后里嫔妾自当谨言慎行。”心结放下了,江采苹忽觉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由今而后也就看开了。再不必去徘徊不定,去日忡夜忧,反却是一身轻快,哪怕它日被人取而代之。也可一笑而过。及早落得个闲净。
见李隆基沉默不语,江采苹自行直立起身,头也未回地缓步恭退出南熏殿,当殿门推启的刹那,天际的落辉迎面洒落了一衣身的万道金光,夕阳灿若血红,殷红了一大片遥不可及的天幕。
忽见江采苹步出殿门来,高力士不禁怔了愣,顺着江采苹身后再看去。却未看见李隆基的身影,心下顿觉不妙。
小夏子早就请了奉御来至殿外,正与高力士商酌着何时让奉御入殿。不成想江采苹这时却先一步独自从殿内走了出来。
“娘子……”云儿慌忙迎上前,欲言又止,一时也有点不明就里。奉御立时揖礼在下:“臣见过江梅妃。”
“不必多礼。”江采苹轻抬了下皓腕,面无异样,颜颊挂着淡淡地浅笑,“劳烦奉御走这一趟,本宫自觉无碍,奉御早些回尚药局忙正经事儿为是。”说着,已是搭着云儿的手步下殿阶。
目注江采苹沿着宫道越走越远,忽而一阵热风吹过。宫道两侧的绿茵随风舞动出千层浪,江采苹走远的纤影儿就好像涛涛水浪上随波飘远的一叶浮萍,高力士心中陡地一沉,不由叹惋了声。
夏草渐深,浓荫蔽日。秋来暑往。寒蝉凄切,转眼已至孟冬之月。天气上腾,地气下降,日在尾,寒气至,愁多知夜长。
这日,已到了汝阳王李琎护送双亲棺柩下葬惠陵的日子,此一去,李琎将在惠陵为作古的双亲守孝三年,以慰双亲,尽人子至孝。
李隆基一早儿就亲临通阳门,连早朝都未上,专程站在宫门上为李宪送上最后一程。众文武百官随驾在旁,见李隆基望着驶至宫门下的李宪的棺柩,悲恸之际竟失声痛哭不已,左右朝臣见之也禁不住掩面唏嘘了一通。
江采苹、皇甫淑仪、董芳仪、武贤仪以及杜美人、常才人、郑才人、高才人、阎才人等后.宫妃嫔皆站在一旁,以待相送宁王李宪及其王妃元氏起程入葬往惠陵,皇太子李玙及广平王李椒父子二人与其他皇子一并恭立在另一侧,薛王丛亦身在其中,当年的诸亲王,而今只余下薛王丛一人尚在人世,宋王成器、申王成义、岐王范等几个兄弟前些年相继离世长辞,今年连李宪也病故,北风何惨栗,想来不免令人伤感。
临行在即,李琎依礼上前来礼拜,长揖礼毕,李隆基又当面多加交代了一些关嘱之语,李玙亦跟着从旁关慰了几句,李琮、李琬、李璲三兄弟皆步向前来与李琎道别了一番,且是前两日才连夜快马加鞭赶回长安的,专为送行李宪夫妇一事奔回京都而来。
使人心酸的却是,一众人等中却未看见寿王李瑁的人影,连咸宜公主也未在列,于情于理,仅是念及当年元氏对李瑁的哺育之恩,至少李瑁今个该来送行才合乎礼制,何况李瑁自小还是在宁王府长大,养育之恩大如天,连这个时候都缺场,未免忒有丧天良了些。但顾忌李瑁毕竟是皇子,诸人又唯恐多生口舌难免引得龙颜不快,却也无敢有当众异议出声之人,谁也不愿踩了老虎尾巴惹祸上身。
辰正时辰,李琎即将护送双亲棺柩上路,突闻雾霭沉沉的长安城街巷上传来马嘶之声,“嘚嘚~”的马蹄声止后,只见李瑁竟驾着一辆马车到来。
待将马车停在宫门外,李瑁才撩起轿帘,乘坐马车同来的咸宜公主与杨玉环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杨玉环身旁还带了婢奴娟美,几人快步奔上前来。
“儿参见阿耶。”待歩近,李瑁先一步空首道,“儿来晚一步,但请阿耶、阿兄莫怪。”
这边,李瑁边与几位兄长一作拱手礼过,其后的咸宜公主与杨玉环亦已随之步了过来。杨玉环双眸微红,好似才哭过不久,二人俱随着李瑁施礼在边上。
李隆基沉着脸色只挥了下手,显是在怪罪李瑁竟在今日这般大的日子里还迟迟才来,李琎倒未介怀,对李瑁、咸宜公主及杨玉环各是回了礼。江采苹却不经意间发现,娟美臂弯上竟挎有两个包裹,看上去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