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灯管一条接一条地亮了起来,车厢广播中,传出一把略微机械的女声:“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浦州西站。请到站的乘客们检查随身物品,以免遗漏。”浦州是一个大站,东行铁路在这里一分为二,一条北上,一条偏向东南。硕大的月台上,停着七八辆栽满乘客的列车,它们的车身均已湿透,看起来,南面的雨水,比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魏、小莲。”秦天武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他背上,是一只鼓鼓的背囊,也不知塞了多少东西,他脸上的肥肉全挤在一块,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他挥了挥厚实的手掌,“走了。”
“拜拜。”
“拜拜。”
两人分别朝他挥挥手,目送秦天武消失在月台上那拥挤的人流之中。
柏韵莲借着暂时亮起的白炽灯,玩起了手机,但她的眉头却不时地皱紧,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有事吗?”
柏韵莲闻声抬起头,眸光在魏溢林脸上与手机屏幕上来回移动,过了一会,这光突然亮了许多,只见她将手机一转,递到魏溢林眼前:“这些个篮球,你觉得哪个好?”
魏溢林鄙夷地瞄了柏韵莲一眼,接过她的手机,尽管他非常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吃错药了,但他还是逐个逐个地看着网页上的简介:“唔……你刚学的话,没必要买这么贵的吧?”
“谁说我要学?”柏韵莲瞄了魏溢林一眼,皱了皱眉,随后狡黠一笑,“咦,那有没有便宜点的?”
魏溢林的心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柏韵莲不喜篮球,他知道,那她为什么突然要买篮球呢?很明显是用作礼物送人,送给谁?他烦闷地甩了甩脑袋:管她呢!也是,像她这么优秀的姑娘,也该有个比我好得多的男朋友。
“唔……我倒有个推荐!”魏溢林非常善于闷声作大死,本来,他是想退到首页,直接输入品牌名搜索,但没想到,这个网页是从链接里面打开的,一退出,便是“随时聊”的聊天页面,而正跟柏韵莲聊天的那人的昵称是“小桢桢”。
这……这么亲热?尽管早就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但当真的“得知”结论时,魏溢林还是像泄了气的气球似的,整个人都耷拉了下去。
“怎么了?”魏溢林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柏韵莲自然看在眼里,一把夺回手机一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见她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又将手机递还魏溢林,“好了。”
魏溢林对着花样繁多的平台页面,右手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也动不了。
“他多大了?”良久,魏溢林才喃喃道,很明显,他并不真的甘心,乃至于下意识地就想收集情报,接着“反击”。
“有关系吗?”柏韵莲狐疑地问道,“篮球不都一个样?”
魏溢林微微地摇了摇头:“当然不了,小孩跟大人就不同、新手跟老手也不同、职业跟业余也不同。学问多着呢。”
“哦。”柏韵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唔……我想想,他应该八、九、十岁了吧……”
“八九十岁!”魏溢林差点没有弹起来,撞穿车顶飞出去,“这……这么大?”
“哦,不是不是啦,不是啦……”柏韵莲一个劲地摆手兼摇头,一边还蛮不好意思地红起了脸,“我也忘了他多大了,唔……你就当他九岁吧……”
“九岁?这……这怎么可能?”魏溢林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在搞什么!跟个九岁的好上了?
柏韵莲苦笑两声,右手食指轻轻地敲了敲两人中间的那张餐桌,左手捂着自己的脸:“我也很烦的……人家是多了个玩伴,我是多了个儿子。”
“他是你弟弟?”魏溢林的嘴张得足以塞进一个标准篮球。
“嗯,被吓到了吧?我当时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魏溢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想什么呢你!想什么呢你!
“今天都年二九了,估计买也要等到年后才有货了。”魏溢林重新点进那个链接,记下了品牌名称,“不如这样,明天我跟你去商场看看,现买吧,桢桢见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好吧。”柏韵莲关掉了链接,将聊天记录一点点地往上滑,桢桢这家伙,可真是个购物狂,一个月准给她甩三五个链接,“这个月的零食钱,又没了~”
“挺好的,你正好减减肥!”
“哼,什么话!”柏韵莲翻起了白眼。
“他老找你买东西?”
柏韵莲鼓起腮帮点了点头:“哼,等他上初中了,我就是天天吃馒头也要给他买一箱子《中考真题每日练》,刷死这兔崽子!”
“哈哈哈哈!”魏溢林笑得肚子都痛了,“你这过分了啊,不厚道,一点也不厚道!”
“哼,给你养,你也一样。”
“哎,独生子女就是自在逍遥。”尽管魏溢林也很想要个姐姐或妹妹,但他嘴上却偏要跟柏韵莲唱对台戏,不仅如此,他还添加了动作修饰。
第二天黎明,疲倦的列车终于在一片轰鸣中驶进了袤州站的月台,这里的人潮虽不及早些天那般汹涌,但也足以惹得密集恐惧症发作了。所幸,两人均无此症状。
“这味道,闻着就亲切。”魏溢林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满是新鲜的湿气,湿气中夹杂着阵阵很淡的花香。
“你应该好久没回来了吧?”
“我年初走的,刚好一年。”魏溢林弹了弹自己的手指,“还好,变化不大。”
袤州是一座新旧分化极为明显的城市,在这里,你可以看见充满科技感的摩天大楼,也可以看见古朴自然的泥砖屋、老骑楼,新旧之间,或界限分明,或相互缠绕,袤州火车站,就镶嵌在一片旧房子之中,它的周围,都是与它年岁相仿的汽车客运站、展销中心、秀梅山老公园。
火车站前,围了大大小小二三十重铁马,每一从铁马之间,都挤满了抱着大包小包的人群,或站或坐、或躺或卧,这一张张口罩下的脸,或稚嫩、或沧桑、或年轻、或衰老,但脸上无一例外的,都写满了喜悦——回家的喜悦。
“真多人。”柏韵莲就像个初见世面的孩子,一脸的惊奇。
两人几乎成了贵宾——宽敞的出站通道上,只有三俩个旅客,走在高档的大理石板路上,就如同前来视察的大员一般,被栏杆外的人热烈欢迎着,那是三十来个出租车、野鸡车司机、酒店拉客人员。他们一拥而上,围着出站的客人,递上一双双粗糙的手,不停地问着:“老板去哪?”、“拼车走,路费省一半,走吗?”、“住宿吗?五十一晚上。”
当然,他们的热情所换来的,多是失望,因为这个时候出站的,大多,是土著。少数不是的,也多是有亲友相迎。
“老板,价钱好商量,走吗?我车新的,舒服得很!”
“老板,价格好说,走吗?”见几人越走越远,两个司机不甘心地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他们似乎已在这里站了一整年。
站场外,停着一列四辆,通体漆黑的,风挡前装了铁栅栏的依维柯,警车旁,二三十个重装防暴警察正三三两两地围着圈,他们左手套着一只塑料圆盾,右手握着一根伸缩电棍。
“这就是你说的,二十人,拦一大片?”柏韵莲忽然想起,魏溢林似乎在哪说过这句话。
魏溢林看着那汹涌的人潮,似乎颇有感触:“当年,我就在那。一头一尾,加起来不过一百个。”他指着的地方,是入站口的大门。
“你家人有来接你吗?”临离开站场前,魏溢林忽然问道。
“我想给他们个惊喜。”柏韵莲神兮兮地一笑。
公交站就在火车站隔离,中间只隔着一堵墙,站场入口旁,有一个报刊亭,报刊亭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今天的新报纸,约有七八份,来自不同的出版社,但它们的头条,却出奇地统一,一个大大的“祭”字。
“祭”字后,是一行黑色的铅字:深切悼念陈总长宪源。
魏溢林的目光,落在这标题上,这个人贾忠全提起过,但他究竟是谁,他又想不起来,本来他是想开完会后就去查的,但又忘了。
“买份报纸。”摊主是个秃顶的老头,脸很圆,红光润发的脸上,总是带着不自觉的笑容,这显得他很热情。
“有什么特别的吗?”柏韵莲好奇地凑了过去,这个年代,买纸质报纸的人,不多了。
“原来是他。”魏溢林似乎没听见,双手握着报纸喃喃道。
柏韵莲“钻”进去一看,报纸头版,印着一个穿着大礼服的军人,他有一双深邃而坚挺的眼睛,但脸颊上的皮肤却已松弛,遍布的老人斑也极大地削减了他的威严,只剩胸前的那一排勋章,还在掷地有声地诉说着老人卓著的功勋。
下一版,有两行简介:陈宪源,字辞清,参谋本部总长,陆军上将。于1月30日下午四时在芙州指挥封锁疫区作战过程中,因连月劳累突发心源性休克,于昨日(2月2日)凌晨抢救无效去世,享年59岁。
“还好,疫情已经控制。”魏溢林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要是陈辞清早一个月倒下,形势,可能就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话说,明君回家了吗?”柏韵莲突然喃了句,“秋雪,你呢?”
魏溢林愣住了,他轻轻瞄了眼旁边的女孩,后者的眼角,正慢慢变红,变得跟雨后的空气那般湿润。
“我以前听人说,人无论死在何方,灵魂都总能找到回家的路。”魏溢林现编现说道,“这么久了,说不定,他们已经跟家人团聚了呢。”
“真的?”柏韵莲摸了摸眼角。
“真的,来把眼泪擦了。大新年的,哭不吉利。”魏溢林说着,就想去跟报刊亭老板买包纸巾。
“我自己有。”柏韵莲拉住了他,一边用轻轻拭去眼角的晶莹,一边喃喃道,“到家就好……到家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