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曦定了定心神,向练功场走去。
师父的卧房与练功场之间是庐生门的入云厅,用来给弟子们诵读心法或是听师父宣读奖惩训诫,厅内分两侧大堂,左堂放的是各种经史典籍和庐生门数十年来的各种条文律例,右堂则是弟子们聚集之处;两堂之中是一条长廊,约是一丈宽,十丈长,是庐生门前庭后院之间来往必经之所。
何子曦走过长廊,快要走出入云厅的时候,突然听见左堂有人说话:“……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利见……”,扭头一看,只见十步开外,一个长袍老者正捋须阅读从身旁书架上取下的书卷,每翻过一页,只阅读几个字,便捋一捋那半尺来长的白胡子,点一点头,动作慢条斯理,却似乎没有想要理睬何子曦的意思。
何子曦心想:“我刚才从那头走过来,怎么没有注意到他?”
老者眼睛一斜,见何子曦一副迷惑的样子,淡淡一笑:“年轻人,你是不是在想怎么会没有发现我在这儿?”
何子曦一惊,心中有几分不知名的紧张,说道:“你怎么知道?”
老者哈哈大笑:“要不是我看你快走远,特意拿下一本书大声朗读了几句,你怕是就这么傻乎乎的走了。我若是个歹人,一把火把这些白纸黑字烧个精光你也不晓得。”
何子曦心里窘迫,却也没有失礼,向老者做了个揖,问道:“老人家,想来是您身怀绝技,有遁隐之术,在下学艺不精,让您瞧了笑话。”
老者没有搭话,向何子曦走来。
一开始,何子曦尚有些紧张,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历什么用意,见他走路时的体态,毫无上了年纪的人那种龙钟暮年之感,而且不知怎的,他走得越近,何子曦心中仿佛涌起一股清水源源不断从两颊边流过的舒畅感觉,那股紧张感也莫名地渐渐消失了。
待老者走到何子曦身边时,他终于看清了老者的模样:他一身皓白长袍,亮银色的衣襟和腰带,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却是极少,眉宇间有一股莫名的神采,整个人周遭仿佛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两手背在身后,头微微扬起并稍向右侧去,凝视着何子曦的眼神坚毅且温暖,并带着一股内敛的王者之气。
何子曦顿时心生敬畏之意,虽然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但是此人似乎有一种不可言状也不需言状的强大灵气,与师父的气质有几分相似却又好像更胜一筹,而且与师父平素的严肃不同,多了一些亲切的感觉。
老者突然开口:“你今年多大了?”
何子曦一愣,答道:“在下二十有五。”
老者又说道:“你父母是谁?”
何子曦道:“我的双亲十五年前已经去世,姓甚名谁我却是不记得,只知道是师父在我成了孤儿之后教育了我五年,再把我带上了天庐山。”
老者接着问道:“只知道?你自己过去经历的事难道都不记得吗?”
何子曦又道:“过去的事我确实毫无印象,一切都是师父在我上山之后告诉我的,但师父待我极好,自然说的全是真话。”
老者又没有搭话,缓步走到何子曦背后,扭头看了一眼,笑道:“痴儿啊,痴儿。”
何子曦听见此语,转过身问道:“老人家,您这话是在说在下吗?”
老者又哈哈大笑:“是也好,不是也好,这世上又有几个不是痴的?你且不要去想它,日后你自然会了解。”
何子曦一脸疑惑,但听老者的意思好像并不想多说,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只道:“老人家,和您聊了这许久,还不知您高姓大名?”
刚问完这句话,何子曦突然又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踉踉跄跄便要倒地,老者见状,抬手一拂,一道白光亮起,何子曦只觉那白光在眼前晃了几晃,仿佛有一股清泉笼罩全身,一丝清甜的凉意顿时使得晕眩感消失殆尽,心神也逐渐恢复。何子曦喘了几口大气,运起三分清心诀,将真气稍稍凝聚,这才平静下来。
老者面不改色,问道:“年轻人,你这晕眩不是第一次了吧?”
何子曦回答:“是的,今天已是第三次了。”
老者紧着问道:“这三次以前可曾几何时有过同样感觉?”“没有,过去从未有过。”
听到这句话,老者突然睁大了双目,脸上出现了极其凝重的神情,旋即又垂下眼来,叹了一口气:“唉,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何子曦迷惑不解:“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没有回答,接着说道:“孩子,你记住,今后凡事必要顺心而为,切不可为了世俗道义而违背自己的灵魂。切记,切记。”说罢,又是抬手一拂。何子曦尚在揣摩老者话中的含义之时,随着老者这一拂,就又感觉到刚才的晕眩感铺天盖地袭来,瞬间便昏了过去。
……
“道义!你们这些失魂的败类,又在这里谈什么道义!”
……
“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啰嗦!纳命来!”
……
何子曦渐渐醒来,由朦胧转为清醒的过程中,就听见时越的声音在不停的呼唤自己:”二师兄!二师兄!……“何子曦撑起身体坐了起来,觉得身心均是疲惫不堪,而时越蹲在一旁看着他,于是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时越挠了挠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我们练功练了许久也不见大师兄的人影,你去了师父房里也是半天没个消息,其他人倒是淡定得很,我嘛一来好奇,二来也担心师父,这才过来看看,就看见你四仰八叉躺在这长廊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何子曦站起身,说道:“师父没事,我也没那么容易死。只不过今天总是晕倒,不知道是不是练功练得太过头了。对了,刚才在这儿的一位老人家去哪了?”
时越挑了挑眉毛,笑道:“哪来的什么老人家?咱们这门里近来又没什么访客,除了师父,全是些毛头小伙子,师兄你怕不是躺了半天躺得太惬意,做起白日梦了吧,哈哈哈哈……”
何子曦摇了摇头:“刚才确有一位气宇不凡的老人家在这里,还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既然你没瞧见,也许腾云走了也说不定。”
时越笑得更厉害了:“腾云?哈哈哈哈……二师兄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倒不如说天上的老君下凡来赐了你几颗仙丹让你长生不老啊,哈哈哈哈……”
何子曦每次跟这小师弟说话,都免不了被这家伙噎上几句,虽然不太舒服,倒也早已习以为常。他掸了掸长袍上的尘土,问时越:“大家还在练功吗?”时越说:“还在练,不过也差不多了,还有一炷香的工夫就到诵读时间了。”
看这架势也没必要去练功场了,何子曦便吩咐时越去左堂准备今日大家要诵读的书籍,自己来到右堂,点起四周的熏香。
这种熏香是师父数月前云游之后带回来的,吩咐弟子们诵读的时候一定要燃起,可助舒缓心情,集中精神。准备妥当之后,师弟们还没回来,时越也还在左堂,何子曦便坐到了右首第二个位置上,径自调息起来。调息之时,何子曦想起刚才昏迷时候那两个人的又一番对话,比起前一次的对话来,似乎双方的情绪更激烈了些,而且似乎正在缠斗之中,只是自己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不知到底为何会有这般梦境。何子曦又想起刚才那老者问起自己曾三次昏迷,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昏迷时的情景来。
……
当天清晨,何子曦趁师父和师兄弟还未起床之时,怀里揣着一只翅膀上缠着布带的小麻雀,悄悄地推开了前庭大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这只麻雀是三天前何子曦偶然发现的,它脚上受了伤,孤单地摔在练功场的角落里。因为师父明令禁止庐生门弟子饲养动物,何子曦又可怜这只小鸟,于是偷偷地把它安置在了杂物房里,给它受伤的翅膀上涂了些药,用布带细心包扎了一番。说也奇怪,麻雀一般生活在平原地区,天庐山上极少出现,不知它怎么会飞了上来,而且这只小麻雀从何子曦发现它开始就从不叫唤,只是一直歪着小脑袋看着他,明亮有神的小眼睛扑闪扑闪的,身上的羽毛与普通麻雀并无两样,但额头中央却有一抹红色的狭长印记。
何子曦走到门庭之外数十步距离,从怀中小心翼翼捧出小麻雀,解开它翅膀上的布带,看见它的伤已经全好,便将它轻轻放在了一棵道边树的树枝上,只见它又歪着脑袋看了看何子曦,突然开口啼叫了两声,便转身飞上了天空。
那两声啼叫清脆悦耳,完全不似普通麻雀的叽喳叫声,何子曦正诧异于这小麻雀的突然开口,只觉得天旋地转,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昏迷之中,何子曦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幻境:他站在一扇巨大无比的石门之前,那石门的石头本身与普通山石并无两样,但周遭却散发着一些白色的不可名状之物,像是水流却又摇曳不止,像是火焰却又清冷异常。何子曦正想走近看个明白,却听见身后一个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哈,你这傻瓜,难道真的想进去么?”他转过头,还没看见发出笑声之人的模样,脚下的地面却突然开始坍塌。
何子曦一下子被惊醒。只听旁边有人问了一句:
“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