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秋夜,列车上全是刚出厂的崭新吉普,车门紧锁。我们男生都对吉普车车门束手无策,个个蜷缩在车与车的缝隙间,准备就这么将就过夜。谁知夏秋亦像盗车贼,不知用了何种法术,居然把一辆吉普车门打开了。我们全钻进去,坐上了崭新的沙发坐垫,虽然挤得屁股紧紧挨着旁边的屁股,但我们洋洋得意,居然不花钱坐上了软座。夏秋亦是功臣,是她打开了车门,但她没抢到座位,局促得站车门旁。我虽然开门无功,却第一个钻进去,坐上了软软的沙发坐垫。我拉她,请她将就坐我腿上。她不肯,坚持站着。我知道她心电图动态;虽然不是孤男寡女,毕竟已经是大男大女,大女怎能坐大男腿。但她是胳膊我是腿,胳膊扭不过大腿,我猛一拉,她“扑通”墩我腿上。我感觉她屁股很软,很热,传递给我异样的感觉。虽然我腿上坐个人,血脉不畅,内心却产生醉卧美人膝的陶醉。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就爱上她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如果说,之前因为学业,压抑了我的情愫,现在这一切都消弭于无踪。我们前途未扑,但不管今后怎样,我都要和她在一起,永远。我决定找机会向她表白。
那晚秋月高照,窗外的景色在车轮滚滚中变幻莫测。隆隆的车声像钟馗擂鼓,把人世间的魑魅魍魉都赶跑了。火车驶过一片丛林,一晃而过的是月色中的岚翠欲滴。车行进到了南京长江大桥,临窗远望,水天混茫。长江虽然水波不兴,静静地流淌,却气势恢宏,水影映月。它真的像一条母亲河,世世代代孕育着中华儿女。不远处,帆影一片,灯火点点。我们都亢奋得睡意全无,在车轮的轰鸣声中高歌猛进。我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小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我爱祖国的蓝天》……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个晚上,我的腿上坐着我心仪的姑娘,那感觉妙不可言。我们去了上海、杭州……这些是我十分向往的南方城市。大串联我们一个劲往北跑,还未等我们想南回,大串联就结束了。我们之所以又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补上这一课。由于大串联已经结束,没有了接待站,也就没有了免费旅馆。夜晚,我们在火车站候车室或轮船码头的候船室过夜。那晚在候车室,史书亮、方辞修背靠背坐地上,睡梦中淌着口水。华俊大字般躺水泥地上,睡梦中打呼噜。其他人也低首蹙额靠坐椅上,都已进入梦乡。我睡不着,这几天我一直非常兴奋,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爱情?只听说爱情使人陶醉,没听说爱情使人亢奋啊?但我就是亢奋得平静不下来,无论游山玩水有多累,我晚上都很难入睡。我见夏秋亦也没睡,正低头看自己手相。她的手粗糙,指关节偏大,十根手指头没有一根像妙龄女郎的纤纤玉指。我当然明白造成她有这么双手的原因。一股怜香惜玉之情漫漶全身,这双劳动人民的手让我此生对女人的手定格在审美变态。我见不得涂指甲油,戴N枚戒指的女人手,觉得那手丑。尤其见不得女人的指甲涂得血红,杀了人似的。我认为,手是人类用来劳动的工具,不是用来挖空心思瞎折腾的。
我轻轻踅近夏秋亦,她听到我脚步声收起手抬起头:“你怎么还不睡?”
“我……我……我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口吃起来。
“是不是没有座位?”夏秋亦起身要给我让座。
“不!”,我一把按她回座位,不敢看她眼睛,低下头,梦呓般吐出几个字:“我喜欢你。”
她楞住了,楞了会,我等着,像等了一个世纪。她突然轻声笑了,笑了会,压低嗓音说:
“你开玩笑吧?你们四大金刚,不是早就各就各位了吗?”
“什么意思?”
“我们班女生谁不知道,你们四个人,史书亮有方辞修,华俊有冯美美,梅群涛有高云,你的那位是花梨萍。这是全班女生都知道的公开秘密。”
我听夏秋亦这么说,感觉像听《一千零一夜》,说;“华俊跟冯美美?你不知道他刷了她一巴掌?”
“打是疼骂是爱嘛!”
“别开玩笑,至于你们女生说梅群涛跟高云,据我所知,不可能。梅群涛肚子小,容不下事。他如果真的喜欢高云,第一个知道这事的就是我。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至于你把我跟花梨萍配对,那更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我高攀不上,她爸是公安局长,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不是吗?”
“你爸也是高干,你们门当户对啊?”
“我爸后来不是倒霉了嘛。”
“她爸也被打倒了啦!你们两家同进同退,同甘苦。共患难,最门当户对。”
我生气了,提高嗓门:
“别跟我大谈门当户对,我不信那套。”
“是你先提门当户对的。”
“你们女生就会瞎搅合,我跟花梨萍八杆子打不到边。爱情这东西,神秘得很,要不为啥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我就喜欢你。”
我突然发现,爱情不但会让人陶醉,还会让人亢奋,甚至会让人脸皮变得厚起来。刚才我还羞羞答答,突然间不管不顾了。
夏秋亦见我声音大,怕吵醒了旁人,忙伸食指点自己嘴唇。我们环顾四周,见并没人偷听,都轻声偷笑起来。夏秋亦笑停后说:
“谢谢你的喜欢,可是我不配。我家很困难,靠母亲做临时工养活全家,还有父亲那点抚恤金。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不能接受你,我怕害了你,你有更好的选择,据我所知,花梨萍很喜欢你,四大金刚的配对,我就是听她说的。”
“要不要我也学华俊,对花梨萍脸来那么一记?”
“我知道你不会,男人打女人?有意思吗?其实,华俊也不是打女人的男人,他当时哥们义气。再说,冯美美骂人太毒,她骂华俊是猪狗杂交,有点过分。我不想连累你,我们都失去了进大学的机会,之前我还寄希望进大学帮家里翻身,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很迷茫,相信你也一样。我想,你一定够烦,我不想再给你添乱。前途未朴,我没心思谈情说爱。”
我听夏秋亦这么说,一开始想哭,转念一想,眼泪还没流出来就破涕为笑了。好事啊!如果她对我不屑一顾,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用不着说那么多。她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其实她也喜欢我,因为原因林林总总暂时不能接受我,这就不成问题,需要时间,时间会解决一切。
我之后将自己情场不顺跟其他三金刚说。我本以为他们都会劝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谁知三人众口一词,说你还想怎样?噢,一表白夏秋亦就一头撞进你怀里?女人很毒的,要不为什么说“天下最毒妇人心”?女人无情无义起来就像水龙头,关得很紧,滴水不漏。不像男人,感情有时像水龙头坏了,滴滴答答水流泛滥。夏秋亦能有这种表态,说明她的水龙头对你是开着的,你一定要准备个脸盆,把她漏出的每一滴水都接住。华俊、梅群涛甚至表示,如果我不把脸盆端紧了,他们就要去买大澡盆接夏秋亦的水了。
我这才明白,班上喜欢夏秋亦的男生不少,并没谁因为她的家庭小觑她。都是识货的,都觉得她是块裹在棉絮里的钻石,很有价值,是个得人疼的女孩。
下乡插队时,我和夏秋亦已经成了一对。我们四大金刚不可能分开。我们组四男二女,女生是夏秋亦、方辞修。
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群山环绕,树木葱茏,雨天云遮雾绕,春天杜鹃花满山怒放,香气袭人:夏天蝉鸣鸟叫,蜻蜓、蝴蝶在晴空中翱翔;秋天柿子树挂果,黄绿相交:冬季白雪封山,银装素裹。晨昏炊烟袅袅。阡陌纵横中,鹅卵石铺底的小溪流淌着晶莹剔透的山溪,山溪水就是我们的自来水,烧开了喝着,就像农夫山泉的广告辞——有点甜。用它洗发,根本用不着洗发精,还要什么去屑的,最最普通的黄肥皂,就能把我们乘敞篷大卡车来到这,颠颠簸簸几百公里,弄得如秋后枯草般蓬松的乱发洗得油光滴亮。这儿民风淳朴,夜不闭户,从来没有小偷光顾,简直像到了世外桃源。我总是想,如果我们不是来插队落户,而是退休后来养老,这儿真是个神仙住的好地方。可惜真到了退休那天再回村看,像换了人间。漂亮的国道穿村而过,人间仙境变得摩登妖娆,周围的群山都像得过瘌痢头,秃疤满头。环境污染问题不小,那条一辈子都让我魂牵梦绕的小溪已经干涸,村子成了初具规模的小镇,人们都用自来水。我们插队时上了年纪的,基本都已入土为安。我们插队时晚上点的煤油灯已经成了文物。如今,这儿的夜晚居然有霓虹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