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世界上变化最大的是人,但都是由好变坏。”
“那当然不是,也有由坏变好的。”
“你举个例子。”
我想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来,就随口乱嗒道:
“比如你,不是越变越漂亮吗?”
我这玩笑开得有点刻薄,冯美美心思重,小小年纪,白头发都有了。她听后没感觉,反而脸红耳赤起来。其实,在广阔天地大练身手,日晒雨淋,哪有越变越美的女生,大多不同程度地变丑。我的玩笑冯美美入耳很中听,给我添酒添得更勤了。
酒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奇怪的东西。男人大多好而不擅,酗酒成性,酩酊大醉发酒疯的大多是男人。女人却擅而不好,她们海量,却总是扭扭捏捏说:“我不会喝酒,我会喝酒。”冯美美有一次跟我们拼酒,喝的是几毛钱一斤的地瓜干酒。一开始她不肯喝,说她不会喝酒。经不起我们抛砖引玉,软硬兼施,她一口气喝了一斤,后半斤是倒进盛汤的大海碗中一口干的,看得我们目瞪口呆,甘拜下风,也没见她醉,更不像有些男生,醉得出乖露丑。我分析女人皮下脂肪厚,胃粘膜肉头也不薄。酒是唯一不需要消化系统众器官合力消化的食物,直接由胃粘膜吸收。男人皮厚胃粘膜薄,经不起酒精摧残。女人皮薄胃粘膜厚,对于酒精像防弹背心,连杜康都无奈何它。我就是个好而不擅的酒徒,平日里总想咪两口,酒量最多是三两,冯美美酒量是我的三倍。
那晚,一斤酒下了我两肚子。冯美美酒量大,却喝得少,大概三两。我酒量小,喝得多,在她的辛勤灌溉下,我的胃粘膜吸收七两酒。之后怎么进屋怎么上床,我完全没印象。等到我有印象是第二天下午,我和冯美美盖着同一条被子睡同一个枕头,齐头并进在她床上。最要命的是也不知是谁恶作剧,脱了我俩裤子,最最要命的还不是我两都光屁股,是床边站着组里全体,他们昨天未归,今天赶回家,看到了西洋景。我吓得瘟头呆脑,羞得脸都不敢红了,只能发白。自己居然被他们“捉奸”。当时的感觉就像多年后我看本书,说有只狗,胃里藏有八十七只袜子。因为狗胃X光片举世独有,为狗拍片的医生还得了奖,奖金500美元。我怎么都想不通,这八十七只袜子是怎么跑进去的?狗吃进去的?它嚼都不嚼?我又怎么会和冯美美光屁股躺她床上?是谁帮我们脱的?我自己?还是冯美美?我不知道昨晚干了些什么?我知道我昨晚干不了什么。甚至脱裤子都嫌麻烦,倒头就睡。可旁边的冯美美喑喑凄凄哭不停,仿佛受了莫大委屈。我当时年轻幼稚,这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我会第一时间让她去医院。我事后曾跟四大金刚谈起我当时之失策,他们全撇嘴不以为然,史书亮甚至说:
“还好你没那么干,如果查出个非处女,你没干也干了。”
我说:“那是不一样的!陈旧性非陈旧性我们不懂医生懂。”
梅群涛听我这么说立刻叫起来:
“你进不去的!她是石女。”
我说:“石在卧室,不在门卫。”
我真弄不懂梅群涛,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连个正经kiss都未捞到打过,居然说得出进得去进不去这种行话。我又觉得梅群涛成绩突然变滥,生理卫生课是初中课程,我恨不能当众给他画一张女性生殖、器解剖图,画出冯美美石在何处。只因为当时站一边听我们发言的方辞修让我们“住口!”,我的才艺才失去了展示的机会,悻悻不甘地闭了嘴。多年后我看电视,说有个女人,周旋在三个男人间,其中有位男人还为她离婚。她挺着大肚子,说自己怀了龙凤胎,三个男人都以为是自己的种。她自称军医,还是个博士,向三个男人要钱。骗子总会露陷,离婚男报警,才知道,女骗子其实是男人,她的肚子,乳、房,身份全身假的,只是因为他不长胡子,喉结也像干瘪老太婆的奶不露痕迹,还撇着一口娘娘腔,发声像女人。这一切都不难理解,难以理解的是,他的档、部怎么装?比冯美美还门禁森严,当然可以开后门,可那是生不出孩子的偏房。那些男人都跟他同居很久,连门都没进,居然相信大肚子里的龙凤胎是自己的,其中报警男还生过孩子,有个五岁的儿子。这三个男人说他们像梅群涛般成绩滥肯定不合适,只能说他们不是男人,或者干脆说他们不是人。
而事发当时我呆头鹅般赶紧着装,方辞修在我掀开被子的瞬间已经面红耳赤退了出去。我狼狈不堪衣服都不会穿了,裤子穿成屁股朝前,皮带只能在肚脐眼正后方胡乱扣上,头却几次三番要从袖口探出去。好不容易头终于找到出口,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夏秋亦的浅笑,意味深长的笑着,笑得我毛骨悚然。我的从初中开始就抱团的四大金刚全对我金刚怒目。华俊甚至封住我领口,一拳捶到我鼻子上,鼻血淌出来了。华俊边打边骂:“打死你,变态!”
我虽然脸在淌血顾不得照镜子,想来不雅观,脑子却完全清醒了,眼珠滴溜溜四处转找夏秋亦,眨眼功夫,她已不见踪影,冯美美也不知何时穿上衣服,不知去向。
我追出去找夏秋亦,找遍了生产队的家家户户。我又去凡是有知青的生产队找,那几天我不吃不喝,人简直要崩溃了。三天后我终于在山高林密的“顶层”生产队找到了她。我请她跟我回去,听我慢慢解释。她用两根手指戳进耳朵,不听我解释。说她不会再回去,她要转到“顶层”生产队来插队落户,那儿的知青是我们同班。我苦苦哀求,她把我当空气。当华俊、史书亮、方辞修、梅群涛赶到“顶层”生产队时,我当着所有人跪在夏秋亦面前。我觉得我必须向她道歉,但我不知道欠她什么。事情会弄成这样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详细讲述了那晚发生的一切。毕竟都是成年人了,又都是聪明人。所有人都表示,要将冯美美驱逐出境,赶出我们插队小组。她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弄不准下一个她会翻尸盗骨,把獠牙对准谁下嘴。
就在这时,招工开始了。我们六人全被推荐,并通过政审、体检。招工的政审很宽松,并没因我们家庭背、景不红通不过,因为家庭红的人不是太多。我们身强体壮,体检更是走过场一样。我们整装待发,就等啥时候要开路了。一开始冯美美被置于不许走之列,说是她作风不好,表现差。我觉得我们都走了,留下她一个,太残酷,拟向干部群众为她证明,证明那晚我两都醉得不省人事,每人喝了半斤酒,之后发生的一切像梦游,是糊里糊涂所作所为。我征求组里所有人意见,请求他们同意我这么干。他们都知道冯美美那天仅喝了三两酒,根本没醉,她喝一斤都不醉,她清醒着导演了那一出。所有人都不吭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夏秋亦,夏秋亦此刻像大、法官,决定冯美美的命运。如果夏秋亦反对我那么干,我肯定会按照夏秋亦指挥棒转。夏秋亦毫不犹豫对我挥挥手,让我赶紧走。我走向大队部时内心对夏秋亦又钦佩,又感叹。她的心真的是金子做的,很少有女人会对自己男人咄咄逼人的女人如此宽容。对于妄图抢自己的强盗,夏秋亦选择不计较,因为是命运攸关之际。我帮冯美美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方方面面的谅解。我们七人被一锅端回了城。冯美美要求不跟我们分在同一个厂里,之后我们与她断绝了来往。
在这两年发生的另一件事是,有一次劳动,是喷洒农药。村里人大多近亲繁殖,按照今天的婚姻法,他们大多应该归入禁婚之列。但他们就这么世世代代,男婚女嫁,繁衍生息。因此,生产队智障超多,有一个弱势群体大本营。有个傻子,背着喷雾器,突然发起疯来,胡作非为,将手里喷雾器对准夏秋亦,把她当水稻喷起农药来。夏秋亦被傻子的喷雾器喷得昏死过去,被拖拉机颠颠簸簸十几个小时送去县医院抢救,昏迷了一个礼拜才醒过来,万幸没成为植物人,总算捡回一条命,人却变得面目全非,不认识她的人根本想不到她曾经多么有模有样:肤色变成浅灰,秀发荡然无存,顶着一片衰草,我简直想把那个施毒的孽障千刀万剐,但我连骂他一声“他妈的”都不能,他涎水长流,目光呆滞,打死他都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也许正因为此,才给了冯美美想入非非的理由,当然,我那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起了助纣为虐的作用。人大多没有自知之明,她也许真以为自己变得很美,也许她觉得跟夏秋亦比,她很漂亮。也许她觉得夏秋亦出事给了她竞争的资本,才会干出姑娘家想都不敢想的蠢事。她不知道,人对美丑的分辨率有生理和心理两方面,情人眼里并不会出西施,但一个人给人心理上愉悦,丑也是美的,反之,美也是丑的,有些人仪表堂堂,却让人感觉丑,比如汪、精卫。有些人算不上美男子,却让人看着舒服,养眼,比如邓小、平、胡耀、邦。夏秋亦就是个虽丑亦美的人,我是不会变的,无论她变成怎样,只要她活着,我就要跟她结婚,成为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