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琊唇角微抿,微微抬起下巴,眼神在微阖的眼帘之下来回扫动。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眼前怪异的情景,自然会引发难以形容的怪异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吃了味道奇怪的东西。
眼前那“少女”一条腿踏在椅子上,又把酒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胸脯开敞,衣襟滑落。
“这酒太薄。”她撇撇嘴,没什么兴致:“哎,你可把他们打怕了,说什么都好使。听着,一会儿就管他们要「天仙醉」。”
谢琅琊压了压下巴,血瞳中一片暗地里抓狂的神色:“啊?”
“「天仙醉」啊,名满「扶风大陆」的好酒,是这「追风城」的招牌。”“少女”咧嘴一笑,整齐的贝齿宛若白玉:“要不是为了这好酒,我怎么着也不会跟我爹松口,来这破地方。”
谢琅琊挠了挠额角,跟领子里的眼珠对视一眼。
小狼则蹲在一旁,一派纯良地摇尾巴。
“哟,好可爱的狗狗。”“少女”一弯腰,双腿叉开,坐姿潇洒,连连拍手:“来来来,给我抱抱。”
小狼歪头瞧了瞧,被逗得有些心痒,迈着小短腿跑过去。
“少女”一把抱起小狼,揉弄着小短腿,侧脸贴了温暖的皮毛就蹭。
“这位……”谢琅琊呼了口气,转了转因为尴尬站立而有点僵硬的脖子:“姑……”
他怎么想怎么不对,没说出口。
“少女”正逗弄小狼逗得兴起,随口一应:“叫谁姑娘呢?”
谢琅琊轻舔牙尖,耸肩一笑:“你……”
他打量了一眼“少女”平坦的胸脯:“是男的啊?”
现在,谢琅琊脑中的“她”字转了两圈,变成了“他”。
那人点点头,看样子哄小动物是个好手。
“好吧。”谢琅琊点点头,心里的小人儿已经抓墙了:“那就……这位好汉。”
“哈哈。”那少年爽朗一笑,眉眼轻弯:“我以为你下一句就要说‘好汉饶命’呢。”
谢琅琊坐下来,双臂交叠搁在桌子上,无奈地一垂头:“我快被你搞懵了。”
“无论如何,刚才多谢你。”少年转了个身子,把小狼放在手边:“其实他们对我来说都不算棵菜,但是我才跑出来,就这么出手的话怕有麻烦。”
谢琅琊支起侧脸,肌肤压出小小一个窝子:“不敢当。”
“你这人怎么一张冰块脸啊?”少年笑得明朗,十分自来熟,起身拍拍谢琅琊的肩膀:“你我算是有缘,哎,你叫什么名字?”
谢琅琊因为侧脸被压着,声音有些鼓鼓的:“恕难奉告。”
“啧,听起来你好像是什么神秘人物似的。”少年撇撇嘴,晃了晃喝空的酒壶:“我叫霍霜君,多多指教。”
他向谢琅琊伸出手。
谢琅琊看了一眼,虚虚一握就松开:“听他们说什么「风满楼」里跑出来个侍女,就是你吗?”
“那帮人,整天跟看着犯人一样看着我。”霍霜君啧啧两声,秀丽逼人的容貌表情丰富,爽朗可亲:“不用这招,还真是难出门。”
谢琅琊抱起双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你扮女人还真像。”
不,不仅是真像。
霍霜君眉眼如画,虽施了脂粉,但只是浅浅一层。他是因为本就长得秀美,稍稍一变装束,活脱脱一个妙龄少女。
再微微掐掐嗓子说话,平白一看,完全没有破绽。
“我特意装扮了,今天清早跟着花园浇水的侍女们一溜出来的。”霍霜君敲敲桌面,说话的语气让他的叙述平白变得有趣:“到了花园角门那儿,我看准机会就跑了。”
他笑着靠在椅背上:“花园向来没什么守卫,就几个老管家,那老胳膊老腿的还想追我呢。”
谢琅琊听他说话,本来真是一张冰块脸,没来由的一直想笑:“你也真是绝了。”
“喏,我都告诉你了。”霍霜君拢住唇边,细声细语:“嘴巴严点,别给我抖搂出去。”
“你那传奇的冒险经历,”谢琅琊拣了个被子,单手灵活转玩:“我可复述不清楚。”
霍霜君噗嗤一笑,看了一眼他灵活异常的手指:“你又不告诉我名字,我怎么称呼你啊?”
谢琅琊刚想说一句“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名字这东西不甚重要。
不知怎么,话到嘴边,他却突然想起来安子媚。
不。
她叫连城雪。
谢琅琊清楚记得「太阳神乌」展翅腾空的瞬间,她迎风洒落的温柔声音。
开始时,她不也说各奔东西,名字不重要之类的话吗?
谢琅琊心中也是同意的,不想此后心中时时牵挂。
看来“萍水相逢”这种词,不能随便说。
一说就总有一语成谶的失落感。
谢琅琊轻咳一声,拉回思绪:“随你怎么叫好了。”
“起外号?”霍霜君摸了摸下巴:“这个我擅长。看你也没个表情,那就叫你冰块脸好了。”
谢琅琊摸摸侧脸,被他绘声绘色这么一叫,自己的脸真有可能被叫成冰块。
“我有表情。”谢琅琊轻轻一扒眼角,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霍霜君拍桌笑道:“你这人,原来是蔫坏啊。”
这时,门被怯生生敲响。
霍霜君将衣襟随意一拉,遮住胸膛。
几个侍女进来,紧张地盯着地面。
她们摆了一桌鲜美酒馔,暗里着急,想快一步离开这里。
霍霜君朝谢琅琊使了个眼色。
谢琅琊懒懒地回了个“做什么”的眼神。
霍霜君指指酒壶,如同讨鱼的猫儿般眼神清亮。
谢琅琊反应过来,也是怪了,对方明明是个大男人,那份纯朗气息却让自己没办法:“我说。”
几个侍女本来要关门了,只好探进头来:“公子……公子有什么吩咐?”
她们的眼神让谢琅琊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得像鬼。
“你们这里有那个什么……”谢琅琊瞟了一眼霍霜君的口型:“「天仙醉」吧?”
侍女们颤颤点头。
“拿……”谢琅琊刚要说拿一壶,眼角一转,瞥见霍霜君暗暗比划了个十字。
这小子真的假的?
谢琅琊叹了口气,也没兴趣探究:“十壶。”
“哎?”侍女有些为难,小心翼翼道:“可是……「天仙醉」一年才能酿十壶……”
这一回就能把一年的全喝尽了。
谢琅琊揉揉眉眼,不想多言:“不给拿吗?”
“啊,拿拿拿。”侍女赶紧缩回头去,你推我拉地关门就走。
“哈,要不然我跟我爹说呢。”霍霜君吐出一口气,痛痛快快打开磁性声线:“这人啊,就要打服了才听话。他一心讲什么和谈,能有用吗?”
谢琅琊侧过眼角,只见霍霜君一脸感慨,正在那里嗑瓜子。
磕了瓜子却又不吃,他把瓜子仁都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谢琅琊心里暗道:“这小子虽然古怪,但看上去有些来头。而且……”
他暗暗发动灵感,血瞳中灵光微现。
这个霍霜君能量不差,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形强劲的气息。
谢琅琊不动声色,想了想,既然莫名其妙地撞上他了,干脆套些言语。
他伸手抓了把瓜子,磕了一个:“说起来,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不是说了嘛,「风满楼」那些人看我看得太紧,我快疯了。”霍霜君比划了个“脑袋都大了”的动作:“你能相信吗?从早到晚不让出那个府邸,就说是我爹的吩咐。”
谢琅琊静静听着,表情虽然不动,脑筋却一直在盘算。
“那个沈秋枫啊,也是真听我爹的话,叫我爹那一声‘前辈’不白叫。”霍霜君继续攒着瓜子仁:“我爹让我在「风满楼」里清修,跟着沈秋枫学剑法。要是这么憋在一块地方里就能成才,那还省力气了呢。”
门口又有响动,几个大汉抱着酒壶进来。
酒壶也不大,但好像十分沉重,两人合抱一壶,足足走进来一排人。
谢琅琊还是嗑着瓜子,看他们把酒壶放在桌边,就赶紧退出去了。
他们的表情,让谢琅琊更坚定了“我长得像鬼”的想法。
霍霜君单手轻巧拎起一壶,揭了盖子,好生闻了一口:“好香!”
他探过身子,十分爽朗,谈笑动作都很自如:“来。”
谢琅琊看着手边被斟满的杯子:“你还真是体贴。”
“算是托你的福,今天能将这「天仙醉」喝个痛快。”霍霜君直接拿了个碗倒满:“虽是萍水相逢,但缘分不浅,喝一杯。”
他这股豪爽劲儿,让谢琅琊都没有理由保持冰块脸,拿起酒杯来跟他一碰。
霍霜君仰头饮尽,一脸快意:“不差!果然是好酒。”
谢琅琊喝了半杯,一股浓香直冲咽喉,瞬间扩散到脏腑。
他又咽了一口,才把这股酒劲儿吞下:“这酒力气不小啊。”
不过……
谢琅琊砸了砸嘴,看了一眼酒杯,又仰头把剩下半杯饮尽。
什么味道?
不,不是味道。
谢琅琊血瞳微凝,微微侧头深深感受。
是一股非常细微的能量感应,接近幻觉。
“这「天仙醉」,”谢琅琊凝眸沉思,转着杯子:“拿什么酿成的?”
“具体就不知道了。”霍霜君又饮尽一满碗,捏了筷子,拣了菜吃:“不过听说酿「天仙醉」的水不是普通的水,应是什么有灵力的水源。”
灵力。
谢琅琊再斟一杯饮下,轻抚剑眉。
一道灵光闪入他的脑海。
这感应,有点像「玄莲山庄」的圣水池。
说来,谢琅琊并不知道圣水池中的水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知道那并不是天然的水源。
“你做什么呢?”霍霜君的声音传来,因为咀嚼显得有点含混:“吃啊。”
他拣了一块藕夹,刚要放到谢琅琊碗里,歪头打量了一眼少年凝霜般的眉眼,收回筷子:“看你的样子,是不是不喜欢别人夹菜?”
霍霜君这么一说,谢琅琊蓦然想起莲雅给他夹菜的情景。
他抬手在眼前虚挥了挥:“倒也不是。”
霍霜君笑了,一松筷子,将藕夹放在他碗里:“一个大男人,总这么阴沉做什么?该喝酒喝酒,该吃好吃的就吃!”
谢琅琊抬起眼睛,收敛了凝冰般沉思的神情,抱臂一笑:“你这人真是聒噪。”
“总比你沉闷闷的好。”霍霜君吃得兴起,筷子一挑,轻飞出去一块肉。
桌边一团毛球一蹦,准确接住了。
霍霜君眨眨眼睛:“看你像是从别处来的,你也是来参加「追风擂台」的吧?”
谢琅琊吃了口菜:“嗯?”
“「追风擂台」啊。”霍霜君凑近了点,认真道:“也算是个高手汇聚的盛会了,虽以「风满楼」为东道主,但实际上是给「朝凤楼」选拔人才的。”
谢琅琊动作一顿。
他的血瞳中泛起不祥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