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沙洲城。邻近大将军都督府的玉门酒楼是城内最雅致的酒楼。

从中原过来游历大漠风光,感伤玉门关情怀的文人才子,常会在此留下墨宝,渐渐就有了风雅之名。出入的客人也愈加有身份。

此刻在三楼的雅室内,却有一个穿着粗布补丁服的男子抱着个两三岁的女童,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那女童似乎被抱得极不舒服,哼哼唧唧半天,见男子也不理她,干脆张嘴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下犹如捅了马蜂窝,掌柜忙慌慌地亲自跑上楼来,想要与那男子交涉,却被守在雅室门口的两个小厮给拦住了。

只见这两个小厮虽然只是一身普通的青布短褐,身上却隐隐透着一股杀伐之气,不像一般的大户人家跑腿的下人,倒像是战场浴血过的军人。

一看这架势,掌柜立马揣测出这伙客人的来历。

能用得起这样的下人,在沙洲城除了大将军都督府还能有第二家吗?

遂只好陪笑道:“两位小爷,不是小的不识趣,小的这个酒肆卖的就是一个风雅,贵主不也是图个清静才来这里光顾的吗?如今这响动,实在是...呵呵...您看...”

年纪大一点的那小厮冷冷地答:“知道了,我们很快就会走的。你先下去吧,这层楼我们既然都包下了,闲杂人等就不要再上来了。”

形势比人强啊,被斥为闲杂人等的掌柜只能抹着一头冷汗,灰溜溜地下去了。

而屋内的男子也遭了门外小厮的呵斥,手忙脚乱地哄起那女娃来。

就是在这一片纷乱中,一群丫环婆子簇拥着一个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到了雅室门口。

其中一个小厮打开门,一个婆子随着那人进了雅室,其余的人则无声地散立在门外各处站定。

屋内的男子听见动静回头,只见那人已经取下遮挡的帷帽,一张艳丽的容颜露了出来。

“芜娘!”男子激动地叫了一声,抱着孩子就要上前。

那女子却往后退了一步,身边的婆子也挡了出来,阻住了那男子的动作。

那女子看了眼仍在抽泣不止的孩子,皱了皱眉:“你带她来做什么?”

那男子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怨恨,却又很快摆出一副哀怨的神情来:“芜娘,秋娘想你了。她还这么小,离不开阿娘。”

女子怔了怔,没有接话。

那男子见似乎有机可乘,又加重了脸上哀思的神情:“芜娘,我现在不做向导了,我接了一个大商队的掮活儿,跟他们签了四年的契。每年能有三金的工钱呢。芜娘,我会很努力赚钱的,你跟我回去吧,我再买个丫鬟来伺候你,什么好的都紧着你,只要你还跟我......”

“呸!”挡在两人之间的婆子忍不住出声喝斥:

“闭上你的腌臜嘴!娘子的闺名是你能随便叫的吗?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大将军都督府的如夫人,在咱们都督府穿金戴银,奴仆成群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拿那点钱说话,就你那一年三金的工钱,在都督府,养条狗都不止这个数。”

那男子饶是再圆滑,被这一通羞辱,也没脸再做哀求状。但又不敢真的发火得罪都督府的人。一时之间有点上下不得地僵在那里。

躲在婆子身后的芜娘见他不再有话说,松了口气,踌躇着说道:

“梁明,当初我落难至此,你收留我,我很感激。但我与你始终不是一样的人。我本出身贵族,尽管末落,也不可能一直跟着你过平民的生活。你我之间......就是一段孽缘,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我吧。”

梁明听这话的意思,知道谈条件的时机就是此刻,立马甩掉刚才被羞辱的尴尬,又摆出一副哀痛欲绝的神情。

那女子见他又要开始做戏,一准儿要喋喋不休地说半天肉麻话,她不耐烦听这些,忙提高了声音说道:

“不过承了你的恩情,我也不想亏待你,这里有二十金。你拿去,就此恩断义绝吧。”

梁明见那婆子掏出金子,眼睛一亮,顿了一下,又马上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把怀中的女童亮到身前,哀哀地道:“可是秋娘还这么小,她是你的亲身骨肉啊,芜......”

想要再称呼芜娘,却被那婆子一瞪眼,吓得缩了回去。只好小声地继续嗫嚅了一句:“你总不能不管她吧。”

那婆子也转身看向芜娘,似乎也想看看芜娘要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芜娘看了眼已经停止了哭泣,睁着与她极为相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的孩子,暗自狠了狠心,转开头,对着婆子道:

“再给他加二十金,就当是秋娘的日常嚼用和嫁妆。从此以后,我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喏。”婆子满意地应诺,又掏出两锭金子,斜眼瞥着梁明说:“四十金可是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拿去讨几个女人都够了。乖乖地把和离书写了,我们大都督还愿意在沙州府给你留口饭吃。不然......哼,哼!!”

梁明慌不迭地把四十金抓到手,却又腆着脸继续对着芜娘哀哀地道:“秋娘是你的骨肉,我定会疼她如至宝,将来还要给她寻个好郎子,这区区二十金......”

话还没说完,熟知他秉性的芜娘已经不耐烦听下去,甩个眼色给那婆子,转身就走。

那婆子高呼一声,招来门口的两个小厮,强按着梁明要让他写和离书。包间外面的仆从们簇拥着芜娘朝通往后院的楼梯走去。

身后传来孩子凄厉的嚎哭声,芜娘顿了顿脚步,却没有转身,又继续向前走去。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听见自己孩子的哭声了。

芜娘想着梁明和他母亲这两人那爱钱如命的势利模样,心里清楚,这个孩子只怕是活不了的。

但她如今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再顾念从前。

唉,只当她没有生过这个孩子吧。

须臾,那婆子拿了和离书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掌柜终于可以把那恼人的魔音制造者赶出去了。

而沙洲城郊的一个小村中,梁明的父母正翘首期盼他归来。

远远地见他抱着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女童返家,梁明的阿娘梁婆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冷冷地道:“怎么回事,这个拖油瓶怎么还带回来了?你难道没成事儿吗?”

此时的梁明哪里还有刚才的惺惺作态,一脸得意的坏笑着:“你儿子出马,还能不成事儿。”

说完,把孩子往炕上随手一扔,从胸口掏出二十金炫耀:“看看,这是什么?”

“二十金?”梁婆尖叫一声,扑上去把金子抢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一边啧啧道:“这贱人真是发了,还挺大方。”

“哼,”梁明的脸上闪过一抹厉色,恨恨地道:“大方什么,区区二十金,你以为对大将军都督府来说,算得了什么?打发乞丐呢!”

梁婆不屑地嗔他一眼:“你打发乞丐用二十金呢?有这好的事儿,我明儿也到都督府外面当乞丐去。”

梁明晦涩不明地看了眼梁婆:“阿娘,这二十金里可还有她给秋娘的嚼用呢,说是秋娘的嫁妆都要从这里面出。”

“什么?”梁婆怪叫一声,忙把那两锭金子往怀里藏去:“什么嚼用?这个败家的拖油瓶,你还带她回来干什么,不是说好卖给城里的人牙子,还能再赚一笔的吗?”

“你懂什么?”梁明嗤笑一声,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坐下来慢慢地喝:“三岁的孩子,卖得了几个钱?人牙子也嫌养起来费劲呢。芜娘既然还能想着付她的嚼用,可见她还是放不下这个孩子的。怎么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嘛。我寻思着留着这一层关系,以后还能继续从她手里掏银子。”

梁婆一听这话,也回过味来,哧哧地笑:“你这孩子,这精明劲儿,像我。”又厌弃地看了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孩子:

“只是我们养着这赔钱货,不也要花钱么?别到时候,钱没要到,还赔出去不少。”

梁明无所谓地撇撇嘴:“一个女娃子,随便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了。难道还要像千金小姐一样供起来吗?你只要让她死不了,每年能带去给她阿娘看一眼就行。长得不好说不定还能多要点银子。”

梁婆琢磨着儿子的话,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拍着大腿决定道:“那好,既然随便给口饭吃,也不用睡屋里了,我看柴房里的草垛挺合适的,白天还能帮着干点活儿。”说着就抱起正呼呼大睡的孩子往柴房里走。

梁明无所谓的耸耸肩,只嘟哝道:“赶紧弄饭出来吃吧,吃完还要去商队呢。”

一直没有说话,被母子二人当成布景的梁明的阿爷老梁头这才忍不住开了口:“就算是随便养一养,也要保证养活呀。秋娘还这么小,你把她放到柴房,要是被什么畜生给叼走了,不是白搭吗?”

梁婆却不管不顾的把孩子往草垛上一扔,任由被突然摔醒的秋娘嚎啕大哭,两手叉腰地骂道:“呸!小?这都三岁了,能跑能说的,还小?”

一边又不耐秋娘的哭叫,转身找了根做柴火的干树枝,就往秋娘身上抽去,一边抽一边继续骂道:“哭什么?丧门星!你当自己还是奶娃吗?还要老娘抱着哄?这都三岁了还只知道吃。我告诉你,从今天起,这里没有你白吃的份儿。不给我好好干活,我让你就喝西北风去。哭,你给我继续哭,看我不抽死你。”

秋娘小小的年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阿婆一顿猛抽,打得晕头转向,只能继续扯着嗓子嚎叫。

老梁头赶来拉扯梁婆,还不小心挨了两下。只好一把抱过秋娘,往屋外躲去,一边弱弱地劝道:“你就消消气吧,卖也好,讹钱也好,不都得要活着才行嘛,那如果傻了,不也就不值钱了?下晌我给她在柴房修个门板,夜里拴起来,也能住,你就别再打了。”

那边厢梁明也扯起嗓子喊道:“阿娘,我还要吃饭呢。你能先管管你儿子,再去收拾那丫头行吗?”

梁婆这才恨恨地扔了树枝,瞪着老梁头喝道:“没听见吗?儿子都饿坏了,还不去做饭。”

老梁头嗫嗫嚅嚅地应了,抱着秋娘进了厨房,这一场鸡飞狗跳才算暂停。

他看着哭得昏过去的秋娘,心里觉得可怜,更多的却是无奈,只能想,他能帮衬一点,就算一点吧。

这孩子,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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