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时,两批宫人就找到了他们,雅善被带回了如妃身边,薛云笙则随人回了清音阁。
不到黄昏,雨既停罢,早前排好的戏如期于清音阁开唱,皇帝最为宠爱的如妃却未能出席。
此时清音阁大戏楼的扮戏房里已汇聚了广庆班数名伶人,有些在穿衣上妆,有些则在相互攀谈,而姗姗来迟的薛云笙则在角落里,没有上妆,也没有穿戏服。
“云笙,你还在磨蹭什么,还不赶紧上妆!”催他的是他的师傅,也是他爹。薛云笙回过头来正与他爹薛广梅打上照面,几乎是躲避似的低下头,不敢面对,仿佛一看到那张脸就会立刻想起爹找到他时的表情,火烧眉毛,乱了阵脚。
回来时,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寻他的宫人也没有提及他与公主在一起之事,他是伶人,公主是金贵之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该有交集。
他执笔上妆,这些程序从他懂事起便开始锤炼,如今过去五六个年头,已是颇具熟练,包括上台时的唱念做表,亦是不逊于其他师兄弟。
“薛班主,别叫他们上妆了。”描眉的当口,有人急匆匆地跑来招呼,齐刷刷看过去,是戏楼里管事的太监首领,这一路的排场都是他拿的主意。
“公公,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是咱们唱得不好要叫停?”薛广梅生怕出错获罪,忙上前催问。
太监摆首,压低嗓子说道:“万岁爷倒没有说你们戏不好,是小公主病了,万岁爷心头急切顾不得在这儿看戏了。”
薛广梅一阵惊讶,又低头作揖:“望公主早日康复。”
“不过万岁爷临行前吩咐了,你们今儿这赏钱少不了,回头去账房领赏吧。”
“谢万岁爷赏!”
那太监没有多留话就转身走了,此时薛广梅悄悄叹了口气,让早已准备充分的弟子们卸装,只有薛云笙痴愣愣地坐着一动不动,听闻公主生病,心想是否因先前的大雨而受了凉,竟起了关怀之心。
“哎,准备了这么久,就因为公主病了要咱们罢戏,亏得师傅心急火燎地找云笙回来,全都瞎忙活一场!”师兄弟们一面换装,一面抱怨,毕竟披星戴月从京师赶来,舟车劳顿尚未喘口气就要上台,如今临时罢戏自然多出几句抱怨。
“云笙,你怎么还没卸妆?”大师兄薛云昆见薛云笙坐着发愣就走了上来。
薛云昆是薛广梅义子,与云笙从小亲厚,仿若亲兄弟。云笙自小体弱,云昆对小师弟便格外照料和疼惜。
而当薛云昆被招选为“供奉”后,师兄弟终于在这热河又能见上一面,可相聚没多久,便见小师弟心事重重,时常发呆。
云笙回过神来有些手忙脚乱,竟打翻了妆台上的粉盒,师兄弟们都盯着他,他埋低了脑袋像做了亏心事,而云昆没有过多惊讶,含笑为他收拾,甚至亲自为他卸妆。
“师兄不在这些日子你怎么就变糊涂了?要是在御前出了差错可怎么了得。”仍是像哥哥一般爱护的语气,云笙听来心头一暖,连忙道谢:“谢师兄提点,我……我不会再出错了。”
“这儿不比在大杂院,行事都跟绑着手脚一样,要规规矩矩,再三小心,刚才你只是打翻了粉盒,如果是在台上不慎跌倒,那就不是师兄能帮你收拾得了的了。”云昆每句话都说得语重心长,云笙也耐心听着,这些道理他早就明白,可人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师兄是在提醒他,这个地方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大意。
师兄一面为他收拾妆容,也是一面为他收拾了心情。
卸下粉黛,仍是玉面秀气的一个男孩儿,让人瞧了好生怜意,正因这张眉清目秀的脸孔和那纤弱无力的身板,才在班里扮起了旦角。
“来来来,都来分赏了!”薛广梅终于从账房领赏回来了,依然压低着嗓子把大伙儿拢到了一起,见分赏,师兄弟们全都哄向薛广梅,只有云昆和云笙干站在一旁。
“这赏赐可比上回进宫都要丰厚哩!多谢万岁爷!多谢万岁爷!”师兄弟们见赏银丰厚,一个个喜出望外,对万岁爷称谢不已,可赏银未分发完又有太监跑来悄悄对他们说:“万岁爷固然是天恩浩荡,可你们眼下还要多谢咱们主子爷!”
众人随薛广梅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扮戏房里又多出一人,二十岁上下,挺胸背手昂着头,器宇不凡,再看他胸前四爪正蟒一团的补服图案,薛广梅赶忙领着众弟子跪下叩头请安:“小民薛广梅给贝勒爷请安!谢贝勒爷恩惠!”
薛广梅是多年在梨园行摸爬滚打的老江湖,虽称不上学识丰富,但也是极具眼见之人,满清贵族不少结交,眼前男子的身份自是一目了然。
“哈哈哈哈!起来起来,薛班主儿真是好眼见,一眼瞧出我是谁了。”贝勒爷仰头大笑,又向前走了几步,打量周围,很快发现了站在人群里的云昆、云笙两兄弟。
“可惜了我妹妹突发疾病,汗阿玛爱女心切没让你们把戏唱完,不过你们的名气我早有耳闻,真功夫也是亲眼见过的,这点赏赐是我私下略表心意,但愿云笙能够喜欢。”
听他单独提及云笙,众人都惊讶地看向云笙,此时贝勒爷已走到云笙面前,“之前在台上我站得远没瞧清楚,来,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云笙不敢得罪贝勒爷,乖乖地抬起头,眼里却有几分战战兢兢。
三贝勒绵恺,是当今皇后亲子,尊贵无比。嘉庆十八年,与二皇子绵宁镇压天理教叛乱有功,受褒奖,封贝勒。与嘉庆帝同样热爱看戏演戏,还非常懂戏,平日也好结交南府唱戏的太监,嘉庆帝每次排戏他都会跟随。
也有传闻他私下在贝勒府邸豢养优伶,平常总有三四个府邸班子左右伺候,待优伶竟比府中福晋更为上心。
“果然是个俊俏的孩子,往后来我府里唱戏如何?”三贝勒俯下身,气息喷薄而出,十二岁的云笙哪里见过这场面,立刻吓得往后躲。
三贝勒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道:“哈哈!这思凡的小尼姑也知羞!”然后转过头看向薛广梅:“薛班主儿,这孩子我要了!回到京师就随我进府!”
薛广梅闻言立马五体投地,磕头道:“小民替小儿谢贝勒爷抬爱!只是这孩子太过小,不识大体,进了您贝勒府只怕会给您添乱,要是冲撞了夫人姑奶奶,这孩子有十颗脑袋也不顶罪啊!不如让小民再回去调/教两三年,得体了,小民再亲自送到府上好好伺候贝勒爷!”
提及贝勒夫人,三贝勒略作沉吟,没想到这薛广梅竟会拿夫人压他,坊间都道他三贝勒夫人异常凶悍,多次反对他豢养优伶,他亦是顾忌这段姻缘是皇父钦赐,不敢与夫人动气,门面上多少有些收敛。
而今看薛广梅心有诚意,便没再刁难。
但三贝勒离去前看云笙的眼神,足以令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担惊受怕,除非……他们也不敢去想这个“除非”,说到底都是进退两难的决定。
此刻的薛广梅内衣衫早已湿了个透,他万般后悔带着孩子们进宫唱戏。他一手打响名气的广庆班蒙皇亲国戚赏识自然光彩,可要赔了性命,害了家中独苗往后的幸福他以后下到黄泉有何颜面对薛家列祖列宗交代!
可偏偏爬进这个金色的泥坑再也爬不出来了。
*
皇帝膝下子嗣单薄,女儿更只有九公主一人存活于世,故而极为疼爱。公主高烧发热,皇帝一直守到公主热度退下。
已至半夜,皇帝公务全在如妃寝宫处理,隔三差五向如妃问及雅善情况,如妃侍立在侧,也不敢睡下,答道:“烧已经退了,只是一直在说胡话,叫不醒。”
皇帝挤挤眉,放下手里的折子,说:“朕去看看。”
雅善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细长的眉毛却是蹙了又蹙,小嘴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不停地上下翕动,迷迷糊糊不知在喊什么。
像剜去心头肉,皇帝与如妃看了心疼极了,皇帝更是不顾龙体安危,把雅善抱在手里催她醒来。
“爹爹……爹爹……”雅善脱口说了一句汉话,皇帝为之一惊,不过转瞬又柔声道:“爹爹在这里,雅善快醒来看看爹爹好不好?”
雅善也到了学龄,但她不爱看儒家经典和那些女儿家必须看的典范书籍,倒是从小对汉话颇感兴趣。身边的精奇妈妈都是内务府精挑细选的包衣奴才,汉话和满洲话都说得很好,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学会了,但是不曾想一直喊他“阿玛”的雅善会在梦里以汉话称他“爹爹”。
在皇帝的呼唤中,雅善终于慢慢苏醒过来,睁眼的瞬间又叫人为之一愣,本该天真的清亮亮的大眼睛里一下子蒙上灰暗,启齿又带点悲哀地说:“阿玛……真好,雅善还能见阿玛最后一面……”说着,目光略转,殷红的小嘴伤心地撇了撇:“可是……雅善见不到哥哥最后一面了……”
“这孩子,又说胡话了。”如妃掩面哭泣,皇帝握紧雅善的小手,“好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有阿玛在谁也夺不走你!咱们好好养身子,好起来你想见谁就见谁!”
“真的吗?”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但见皇帝盯得紧,又垂下眼睑咕哝道:“雅善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阿玛不要哄我开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阿玛是天子,君无戏言!”
“那我要哥哥常来看我!”
皇帝竟然没有迟疑,当下与她许诺。先前碍于后宫规制,没有明下令五阿哥可以去他额娘处请安,如今看这孩子孤独,便也不忍心管束了。
为了最疼爱的小女儿,他愿意开此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