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百花盛开,又到了与云笙相会时。
清早在僧格林沁上朝以后,她才起床梳妆,只让侍女简单梳了一条大辫子,头戴瓜皮小帽,做寻常京中男子的打扮,走在街上不至于太过显眼。
虽已十分留心,亦不是头回走那条路,但路上还是出了一点麻烦。鼓楼东街,两辆马车相撞,僵持着谁也不愿让道,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斥骂,将贯穿南北的通衢大道堵得死死的,前前后后被阻的马车一会儿工夫就排成了长龙,都叫骂催促着。
“这位爷,咱爷是去年秋闱的举人老爷,这会子赶着往贡院参加会试呢,您瞧着给咱行个方便,让咱马车先走成不?”一辆二马轿车前的跟班眼见情况紧急,只好低声下气与同样乘着二马轿车的人说话。
显然对方没有丝毫让道的意思,扯着嗓子说:“不就是个举人老爷,这不还没金榜题名做状元呢,惇亲王爷知道不?咱这车赶着去惇王府,要误了时辰,哎哟得了,谁都吃罪不起!”
一个是进京赶考的乡试举人,一个是惇王府指定的马车,初看身份必然是王爷更得罪不起,可是国朝重视科举选拔人才,偏偏会试在即,进京赴考的士子纷至沓来,遇上今天这样的倒霉事儿也是千载难逢。
闹剧终究招来了附近巡逻的衙役。其中两匹高头大马载着拿枪的衙役挤进两辆横在路中的马车间,冲两名跟班大声吆喝道:“都是什么人?敢在这儿闹事!”
其中一名跟班见到衙役上前如实禀告:“这位大老爷,咱这车里是惇王爷指名儿请来的名角儿,在王府里唱了多年了,没想到今儿碰上这等倒霉事儿,您看……”说着,他悄悄地塞给衙役一个红纸包。
衙役心领神会,同样悄悄地若无其事地将红纸包放进兜里,然后大声喝道:“都听好了!惇王府里发生了十万火急的事儿,统统给我让开,谁也不准闹事儿!”
车夫见此情状,诚惶诚恐,赶忙勒紧缰绳,促使马车掉头让道,惇王府的马车趁机得了道,驱使离开,举人老爷的马车紧跟其后,道路终于通畅了。
“哈,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像姑!”惇王府马车走后,衙役在后面鄙夷地笑骂了一句,掂量了几下红纸包就离开了。
闹剧一收场,雅善的马车才可驱使前行,因这一变故,她让车夫加快了车速,因此车子难免颠簸,车窗帘子几番飘起。
到竹园时,薛云笙见她一身风尘仆仆,难免要多慰问一句,雅善如实将来时的一切告诉了他,云笙担心道:“公主没什么事儿吧?”
雅善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儿,就是费了不少功夫。”
云笙面上一红,知道她出一趟府门并不容易。
他拉她坐下说话,哑丫头适时送了些茶点进来,随后又悄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你这阵子好吗?我刚才闻到哑丫头身上有股药味儿,是谁病了吗?”她“咕嘟咕嘟”喝下一杯清茶,忙问他。
云笙知道她观察细微,也没有打算隐瞒,“前几天我胸口滞闷,夜里连发噩梦,一直睡不安稳。不过前几天让哑丫头去市集抓了几服药吃,已经好了大半,今天这是最后一顿。”
“我瞧你仍是脸色发白,有请大夫吗?”雅善秀眉紧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
云笙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不需要请大夫,况且眼下还是小心为妙。”他见她仍不放松,于是目不稍瞬地看定她又补了一句:“其实我得的是相思之症,如今见了你,一颗心才定下了。”
雅善不觉慢慢垂下了头,白皙的脸蛋上像是蒙一层淡淡的红润的水烟,颇感难为情地说:“这段日子,我的心也拴在你这儿,可是府里发生了太多事儿,没能多来见你。”
云笙哪里有责怪她的意思,只要两颗心能够拴在一起,身子疏远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情之所起,这份相思情促使他大胆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抱,起初她还有些惊怕,只是他的柔情很快安抚住了她,她放心地把侧脸紧贴着他的大褂,向他慢慢讲述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
静听半个时辰后,他惊恐地出声:“没想到惠郡王福晋竟会做出此等糊涂事来!”
“我也没有想到,玛穆平珠会变成现在这样……小的时候,她虽然心气高傲了一些,却从不想过害人,照顾哥哥也是一心一意,可是现在……”
云笙曾听她提过惠郡王福晋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把她当作朋友,朋友变作行凶之人,心中必然会难受。
他轻轻顺着她的背加以安抚,不经意问道:“那……惠郡王是如何处理的?”
“哥哥念在多年夫妻情谊,倒没有重罚,她阿玛好歹是朝中重臣,哥哥也要顾及皇家颜面,只让在房中念佛思过……”
“好在没有真正伤及那个孩子,如此才是最好的。”云笙叹道,忽然腰间一紧,低头看到是两条手臂攀附了上来,他心中一惊,却听她说:“其实玛穆平珠也是太过在乎哥哥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儿,要是你……要是你心里也有了别人,我可能也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来……云笙,你的心里,不许再装下别人!”
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不容反对地索求他的回应。
他先是一愣,随之俯身在她殷红的小嘴上轻轻亲了一口,郑重地说:“我的心眼儿很小,除了公主,装不下别的人。”
“可你原先还说要回乡与人成亲!”这段日子她想了很多,满心愁绪,恨起来就要翻陈年旧账。
云笙苦笑一声,道:“那只是权宜之计,是我欺瞒了公主,公主若想追究,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哪一句?”
“就是……”她憋红了脸,抡起粉拳捶打他的胸膛,却根本没使什么力气,他一把捉住包裹在自己的掌心,放在左边的胸口,微微垂目,身边的氛围并无暧昧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雅善不再使女儿家的性子,贴着他目光放远,看着半阖的花窗,明晃晃的日光洒了他们一身,心里却透着薄薄的凉意。
“云笙,我们离开这儿吧。”良久,她起身捧住他的脸,没有丝毫玩笑之意。
云笙惊愣,张嘴却没有勇气立刻答应她,她失望地垂下手,满目哀伤地说:“我知道,这样做,我会害死你……”
“不!”他同样捧住她的脸蛋,按在胸口,激动地说:“走到这一步,我哪里还顾得了生死!我本就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这样做,公主的清誉就毁了,皇室岂能容得下公主!”
“我不要什么清誉,紫禁城可以把人困住,还能把人的心也困住吗!我不在乎那些,我只要与你同在一块儿!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挣扎,整天过得乌烟瘴气,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两座王府接连发生的闹剧终究令她害怕了,她曾被阿玛额娘呵护得无微不至,从来不曾真正见过这些,她不愿以后的日子是在这样一种境遇里度过的。
他们各自心里有各自的苦,眼看他就要不顾一切扬言带她走,忽然房门洞开,两人惊慌地起身离开彼此,转眼看到是哑丫头站在门口,满脸恐慌地向他们比划,雅善不十分明白,大概看懂她在说两个人,或是两匹马,云笙从小熟悉她的手势,一下子就辨出她比的什么。
他克制住一颗上下剧烈跳动的心,拉住雅善说:“公主,有人来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雅善瞪大了双眼,顾不得怀疑怎会有人来这园子,拔腿就要跟他往外走,只是才出了房门,去路遭人堵住,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黑的云纹锦袍,外罩藏蓝琵琶襟短褂,白的缠枝纹缎袍,外罩浅红色对襟短褂,透着浓浓的绮罗香泽气。
“爷,小民没说错吧,真有不要命的贱民掳劫了公主!”这娇滴滴的声气令两个魂不守舍的人儿一下子惊觉回神,看向他身旁的贵人。
“三哥……”失魂间,她才会不经意喊出这声久违的称呼。
来人正是惇亲王绵恺与他府里的红相公连顺。
绵恺并不惊于眼前景致,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似笑非笑地说:“连顺告诉我你出了皇城,起初我还不信,找人问了你府里的人确实不见你,于是我跟来瞧瞧。”他上前一步,微微顷身,道:“三哥不知道,丫头你还有藏人的本事儿。”
原来刚才出城的时候,她还是暴露了行踪。
眼下并不是追究他们是如何寻到这里的,而是想出如何使云笙能够全身而退的法子。
“既然惇王爷今儿个寻到了这儿,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是我把云笙藏在了这儿,我们说过生死不离,今儿出了这门,王爷想禀告万岁爷,治我们死罪,我们都无话可说!”
“啧啧啧!”他拿着折扇在手中敲了敲,叹道:“你这丫头,总把我想成恶人,我何时说要禀明万岁爷了?这事儿我非但不会对外说,也会让所有知道的人保密,否则,就是连坐!”说着,他瞅了连顺一眼,连顺吓得往后一缩,嘴上却不甘心:“王爷,薛云笙胆敢勾引当朝公主,您真要姑息吗?”
“你给我闭嘴!”绵恺一声厉喝,果然让他不敢再说话造次。
他在城中无意遇上公主的马车,虽然公主一身男子装扮,可是眉眼还是叫他一眼认了出来,出于好奇,离王爷约定的时辰尚早,便跟了上去,没想到竟会在城外遇上此等好事,又赶忙回到王府,禀明王爷。
然而更不曾预料到的是,王爷非但丝毫没有将薛云笙抓回去治罪的意思,反而要保全他,究竟是为的什么?
他原先的计划竟是要落空了吗?
“丫头,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三哥,可事到如今,咱们难道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吗?”他这番揶揄竟让她无言以对,她紧咬双唇,“你到底打的什么心思?”
“没什么心思,只是想成全你们。”
雅善困惑地看着他,他又说:“你与额驸压根儿没感情,真以为别人瞧不出来吗?要我说,以你这烈性,想必与额驸还没圆房吧?”
雅善红了脸,躲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绵恺正中下怀似的笑了笑:“说准了吧!何止被我说准这事儿,当年宫中唱大戏,凡薛云笙的戏,你莫不是满股子热心,怕是早看上他了吧!”
雅善不曾想到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如此之大,无法否认。
得知她心事的人无不是劝阻她放弃,只有眼前一身荒唐的惇亲王能够理解她所有的想法。
“你真愿成全我们,不会将今天的事儿说出去?”她仍是狐疑地看着他,只是少了先前的戒备。
“当然,谁让我是你三哥呢!我总不能见你和他一块儿去死吧!”他笑得颇爽快,没有往常那股子纨绔子弟的荒唐气息,雅善这才彻底放心。
无论信与不信,眼下之际,她只能选择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