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分别后,雅善仍常去南城广和查楼看戏,但再没偶然遇见绵愉。
直到次月初一日,绵愉如常来到碧云寺找住持和尚礼佛,佛事毕后,他信步往后山去了。早晨刚下了一场细雨,后山的空气尤为清新,踏过花木山石,站在参天松柏下,他没有再向前一步。
说什么,他还是想见一见她,只是不知见了面又该如何开场。
正踟蹰不前,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从远处慢慢靠近,同时激荡着他的心波,他下意识捏紧了双拳,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半个身影。
雅善自然看到了假山后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碧绿通透,搁在腰间,她心中一喜:“是哥哥来了吗?”
这语气,仿佛她已等了他许久,绵愉踱步现身,故作平静地说:“嗯,礼佛刚过,过来取点儿泉水回去烹茶。”
雅善笑了笑,似乎还是那个未出阁的塔拉温珠子,化去了他们之前的尴尬,迎了上去:“刚下了雨,我让哑丫头收集了一些雨水,不如哥哥也一并带去吧!”
绵愉点了点头,又忽然看向她身后那个不声不响的丫头,那就是她新收的婢女,初看平淡无奇,当雅善转身时,那丫头自觉地上前一步,抬起了头,与雅善平视,目光则落在雅善的唇上,像是在听她吩咐,他紧盯着这一幕,直到雅善说完,那丫头扭头与他对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欠身退了下去。
“好端端的,怎么想到从庄王府上要来这么一个不能说也不能听的丫头?”绵愉随口一问。
雅善眸光一闪,道:“她原是广庆班的丫头,后来班子散了,她无处可去,一直跟着……云笙,后又进了庄王府做丫鬟,不承想叫庄王瞧上了,她害怕之下就逃了出来,求救于我。”
她丝毫不掩饰的话语倒令绵愉为之一惊,能够如此坦然地说出那丫头的来历,想来她已将过去都放下了,可即便如此,为何他心中仍会感到不安?
雅善瞅他一眼,见他愁眉深锁,以为是提到那个早已远去的人的名字令他心头不悦,心中竟有几分忐忑,小声道:“我答应过哥哥,不再与云笙见面,何况……他已写信与我诀别。”
绵愉身躯一震,面上倒没有过多表露感情,他何曾想到,那一封诀别书到最后真的成了他死别的决心……然而关于薛云笙的变故,他绝不能让她知道一丁半点!
那样,恐怕她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个男人了吧。
“什么时候回王府?”他不愿再提那个男人的事迹,转了话头。
“我已经让小德子传话给僧格林沁了,明儿个早晨就回去。”
绵愉一愣,没想到她这回倒是懂得识时务了,毕竟在府外居住不是长久之计,王府的大小事务还需她这个当家主母做主。
“嗯,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他望了一眼天空,乌压压的,似是又将有一场偏风雨。
“等等!”在他转身之际,雅善想起什么,叫住了他,又飞快地奔回屋子,绵愉不明不白地就静静等着她,并不急着走。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神色匆匆,耳珰晃个不停,绵愉痴愣地望着她,听她说:“这几天我闲不住,跟学着打了几根络子,装了些香坠儿,是丁香。”
绵愉看了一眼,石青色的五蝠络子,正中嵌着一颗丁香丸,有助眠的功效,想来还是叫他看出自己这几日夜不能寐了。
他收了络子别在腰间,随口说:“手艺倒是有长进了。”
听他夸赞,雅善展露了笑颜:“哥哥还真当我只知道吃喝玩乐,好歹我也跟着锦琅嬷嬷学了几年规矩,女红自然也不在话下!”
他扬起嘴角,笑得温和,这是雅善许久没见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就如儿时一直宠着她,还有那份从未忘却的他们在御花园的澄瑞亭并肩坐着分享六必居糖蒜的无忧无虑,此刻仿佛又回到了那时。
绵愉自然也回忆起了当初那份情意,只有为了她,他甘愿作出一切牺牲,无怨无悔。
如果此生注定无法娶她为妻,那便好好珍藏彼此珍贵的回忆,默默守候,令她永不受伤害,平静安然地度过一生。
能够彼此关怀,于愿足矣。
强烈的思念并不代表他想强占,事到如今,他终究还是收起了那一步,不再挣扎。
*
下山回到王府,梅妞儿已在门外恭候,绵愉心情大好,忘了庄园那日的不愉快。
“外面下着雨,你怎么跑出来了?”下山的时候,又下起了雨,梅妞儿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却一直守在大门口,终于等到马车,她撑伞迎上去。
绵愉与她共撑一把伞,见她肩头微微淋湿,又让春海拿了一把伞,终究还是与她分开了。
梅妞儿心中一阵失落,很快又堆上笑容,“妾身瞧这雨一直不停,生怕王爷出门没带伞,就在这儿候着了。”
“你有心了,进去说吧。”
见他面容不似平日冰冷,梅妞儿心中一暖,也放大了胆子迎上去,跟着他一块儿进了书房,又是斟茶倒水,又是捏肩敲背,东忙西忙,倒叫他头晕眼花,“好了好了,你别忙活了,晃得我头都晕了。”
梅妞儿立刻停下,应了声是,又道:“王爷在外一天,妾身服侍您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绵愉拒绝:“不必了,过会子让丫鬟们来做吧。”
梅妞儿悄然点了点头,无意中瞧见他摆弄着腰间的络子,微微一惊,慢慢陷入荒凉,那络子的打法是她教会公主的,可她打的络子王爷瞧都不曾瞧过一眼,而如今这相似手法的络子悬在王爷的腰间……他定是刚见了公主,所以心情才这样好吧。
“奕谖睡过了吗?”他置身庙堂,心里纵然思念着别的女子,也还惦念着自己的亲生骨肉,每日回来,总还会慰问一句。
梅妞儿回答:“一个时辰前,侧福晋哄了睡了,过会子该要醒了,王爷要去瞧瞧奕谖吗?”
她一直在门口候着绵愉回府,却也不忘每隔一个时辰让下人探问小王爷的情况,孩子虽不是她亲生的,但她打心底里喜爱奕谖,况且那还是王爷唯一的儿子。
“让奕谖睡吧,我晚上再去瞧瞧,你先下去吧。”他走向书桌,随手抽了一张宣纸铺开,正要取笔,见梅妞儿仍站着,不觉疑问:“怎么了?”
梅妞儿欲言又止,绵愉不愿猜测,只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王爷,福晋已经许多天没出寝宫大门了,府里许多事儿都搁着,您看……”说着,她瞧了绵愉一眼。
绵愉一惊,许久对玛穆平珠不闻不问,竟不知府里出了这等事!
他放下手,抬眼问:“知道她在屋里做什么了吗?”
“不知道,妾身不敢问,不过听底下的人说,福晋精神不大好,近几日总要睡到晌午,除了福晋寝宫的丫鬟和太监,不许别的人进出,像是病了,可也不传太医来瞧,王爷,要不您得空去瞅瞅吧。”
“嗯,明儿早上请太医过来瞧瞧,至于府里的事儿,你先帮着打理吧。”
对这忽如其来的委以重任,梅妞儿简直受宠若惊,“这怎么使得!妾身哪有这能耐,要打理也该轮到侧福晋啊!”
杨佳氏因生了奕谖已在今年年初册封为绵愉的侧福晋,身份地位也已是今非昔比,玛穆平珠若真病了无法打理府中大小事宜,也该轮到侧福晋做主,梅妞儿岂敢僭越。
可绵愉也有他的打算,“侧福晋尚要照顾奕谖,别的事儿恐怕也顾不上来,这事儿你就别推托了,我信你能够当好这差事。”
梅妞儿见王爷如此信任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眼眶也跟着润了,自当尽心竭力,不再推托。
*
第二天,太医来了,却被玛穆平珠拒之门外,这令绵愉更加奇怪,亲自上门,只是她谁都不愿见,绵愉怒了,命春海破门,眼看着藏不住了,门里门外一干人等全都跪下来磕头请罪,绵愉全然不顾这几个奴才,径自跨进玛穆平珠寝宫内室,一进去,便被室内的乌烟瘴气熏得呛个不停。
挥开烟雾,只见炕头上侧身横卧着一个满面憔悴的妇人,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闯进,依然沉浸在飘飘欲仙的世界里,看到这一幕,绵愉震惊了,更是怒不可遏,冲上前一把夺走她还含在嘴里的烟枪,狠狠砸在地上,“砰”一声巨响,她终于从吞云吐雾的幻境中苏醒了,睁眼看到绵愉,吓得直瞪双眼,然而短短一瞬,她傻呵呵地笑起来:“王爷怎么也来了?正好,我这儿还有一杆烟枪,咱一块儿抽,快活似神仙!”
眼见她已神志不清,绵愉雷霆大怒:“你竟敢抽大烟!”他一把推开她,怒指跪着的一干人等,“你们这些狗奴才!胆敢瞒着我纵容福晋抽大烟!统统拉出去治罪!”
“王爷饶命啊!王爷饶命啊!不关奴才们的事啊!”奴才们一个个哭诉求饶,绵愉哪里肯听他们的,满腔的怒气直指这群不省心的奴才还有那荒唐的福晋!
“春海!”他大喊一声。
“奴才在!”
“把这些烟枪烟灯全都扔了!至于这些害人的东西是怎么流入王府的,我要一个个亲自审问!”
“那福晋她……”春海迟疑道。
绵愉冷冷扫了低头伏身在炕头上的玛穆平珠,下令道:“禁闭,戒烟,除了每日饭食,任何人不得靠近!”
春海低头领命,绵愉又道:“此事万不能对外泄露!”他奉命调查京师鸦片流入,没想到他惠王府的嫡福晋竟也染上了烟瘾,究竟是他疏忽大意,还是朝廷的禁烟令不够严厉,抑或是这流毒四方的鸦片已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忽然感到头痛欲裂,再也无法思考。
可他还是坚持亲自审问那一群奴才,没有屈打成招,一个个都老实交代了,原来是她身边的一个吊梢眼太监出的馊主意,他见福晋每日郁郁寡欢,又听人说抽大烟能让人快活,就想办法从外面弄来了这鬼东西。
可是玛穆平珠并不是容易受人教唆的人,她明知道他奉命调查鸦片一事,为什么偏要和他作对?为什么偏要沾染上这害人家破人亡的大烟!
他事后一遍遍责问,然而她仍然装作神志不清,像是不再认识他,他痛恨极了,此后一直将她禁闭在寝宫里,不再与她见面,也不许任何人与她见面。
直到一个月后,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她娘家的人听闻她病了,来了人看望,绵愉不再阻止,准许她的胞妹小瓜尔佳氏进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