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里,阿芫照着那篇《凤求凰》一笔一划地临摹,行书十分考验笔力,她从早上到现在写了一摞堆在书案上,字迹仍旧是歪歪斜斜如鬼画符。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外祖母打算让她在长乐宫行及笄礼,她在长乐宫里已经住了好几天了。看着笔下漂浮不定的字样,阿芫写得心烦意乱,纸团丢得满殿都是。
有宫人快步进了内殿:"郡主,李公公来了!"
阿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哪个李公公?"
"太子殿下身边的李公公啊!"婢女刚说完,一个年近四十、看起来面容十分祥和的管事公公就从她身后进来了。
他向阿芫行礼,口称参见,做的是最卑微的动作,神色却不卑不亢,丝毫不见为人下的谄媚。
阿芫吃了一惊,刚要起身,转念一想又忍着没动,"公公这是?"
"咱家奉了太子殿下的令前来,郡主不用惊慌。"李忠慈眉善目地说:"永济渠已经修成了,殿下半个月后便要下江南巡视河道,特命老奴前来告知郡主,郡主的及笄礼……殿下恐怕无法一观了。"
"他要去江南了?"阿芫重复道,一霎那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此次江南之行除了巡视河道,更重要的是要安置好长江几处峡口的流民,故而耗的时间要多些。"
阿芫了然,点了点头。永济渠虽修成了,但长江几个峡口附近的几万百姓却失去了安身之所,其中又有大部分人是北朝子民,舅舅修大运河的初衷便是想让北朝的商业繁荣起来,让百姓的生活过得更好些,自然是不会放着这些失去家园的流民们不管的。而能代表舅舅天子身份的唯一人选,只有太子。
李忠悄悄观察着眼前的少女,他侍奉太子多年,这是头一回见主子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宫中多年的沉浮让他深谙宫廷之术,他隐隐预料到,卫国公这个小女儿将来绝不简单,也许,她会成为太极宫未来的女主人。
阿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试探性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启程?"
"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七,您是想……"李忠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阿芫不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微微点头。
"老奴定会将郡主的意思悉数转达殿下,"李忠低了头退出去,"老奴就不叨扰郡主了。"
婢女送了李忠出去,阿芫盯着案上元乾的字,不禁愣了神。
殿内烛光浮动,掌事姑姑举了一尊三足铜灯进来,柔声道:"郡主仔细伤了眼睛。"
阿芫却问:"姑姑知道长安城里有什么供奉香火的去处么?要灵验些的。"
"你这丫头,打听这些个做什么?"掌事姑姑替她点好灯,"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寺庙,永康里附近的永宁寺香火倒是挺如人意的,但若说灵验……那便是城外的白马寺了。"
"白马寺?很远么?"阿芫在脑海里思索这个名字,她似乎从哪里听过,再仔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连个影儿都没有。
"是啊,若不是因为太偏僻,香火最旺的便不是永宁寺了。"掌事姑姑替阿芫收拾了满地的纸团,笑着说:"郡主随身挂的那个平安符,可不就是长公主在白马寺求来的?"
"是吗?"阿芫从内衫里摸出脖子上戴的平安符,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是她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东西,跟着她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似乎在她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在自己身上挂着了。
"郡主问这些可是要去上香?"
"不是……我……"阿芫脸上浮起一抹红云,不知道说什么好。掌事姑姑笑了笑,当下也并未再问。
第二日下午,马车自阊阖门而出,穿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径直出了城,一路行驶在山道上,山道颠簸难行,从人小心地驾车停在了幽深僻静的山腰处。
阿芫下了车,"白马寺"三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
山门前有个穿灰僧衣的小和尚在清扫台阶,阿芫正想叫住他,那小和尚一看见她,立马放下扫帚就跑了进去。
阿芫纳了闷,这和尚怎么一见她就跑啊?她也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呀!
寺门前有一段不长不短的石梯,有参天古树伫立在一旁,腰身有两人合臂粗,枝桠向外伸展覆盖,形成一片巨大的绿荫,供香客纳凉。
阿芫进寺门环顾了一圈,发现这白马寺并不大,而且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和尚在大雄宝殿里诵经,看起来冷清得很。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偶然发现寺庙角落那株老槐树下,一个老僧正在静心坐禅,飘落的槐花洒满他的僧衣,散发出几缕清香。
阿芫迟疑着走了过去,"大师……"
老僧睁开眼在看到她那一瞬,目光陡然清明,又带着一丝了然:"佛安说有贵客到,原来是女施主……"
阿芫听得满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老衲法号法华,女施主可是要求签?"老僧凝视阿芫良久,眼中深邃无波。
"不……我是来求平安符的。"阿芫轻轻把脖子上挂的平安符摸了出来,"就是这个!"
老僧慢慢起身,微笑着问:"女施主却是为何人而求?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这个很重要么?"
"是。"
阿芫实话实说:"我是为别人求的!"
风吹起老僧的白须,他静默良久,道:"女施主,老衲不能替你求这个符。"
阿芫很不解。老僧又低声说:"非是老衲不愿意,而是天命如此,你为那人所求的平安符,他十年前就已经求了一个去了。"
阿芫惊讶地说:"可是大师,你都还不知道我是为谁求的啊!"
老僧拂去肩上的落花,微笑着说:"一切自有命数。老衲虽不能替女施主求这个平安符,但愿意替女施主批一次命签。"
"不用了,大师!"阿芫说:"我不信这些东西的……"刚一说完,却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自己都觉得这话一点儿也没有可信度。
她又反问:"这里没有命签也没有签文,也可以批吗?"
"无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僧在地上折了三根长短不一的草茎,"你且在老衲手里选一根出来。"
阿芫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批命的,就随手拿了一根。一比对,她拿的那根竟然是最长的。
"果然好命格。"老僧心领神会地点头,"贫僧没有看错……"
阿芫反复琢磨着手里的草根,云里雾里地搞不清楚:"大师,没有签文你是怎么批的?"
"佛语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里是佛祖栖身的地方,签文却不在佛祖手里,而在你们自己手里……"老僧苍老的声音传入阿芫脑子里。
"我自己手里?"她呢喃。
"不错,人这一生终究是自己活出来的……"
阿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孩子,下山去吧,山下才是你要走的路……"老僧径直离开了,只留阿芫一个人在原地,槐花落在她肩上,泛起丝丝幽香。
阿芫下了台阶,从人早已等候多时。
"走吧。"
霭霭沧澜,天青茫远,在暮色映沉中,山腰上的一处断崖,青松横立,冷风如瀑。灰色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法华禅师默然看着马车渐渐下山远去,素来平静不起波澜的眼中闪着微弱深邃的光芒。
"师祖,您不是教导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么?为什么……不与刚才的女施主说实话呢?"面容清秀的小和尚站在一旁,疑惑地抬头。
"佛安,你可知何为这世上大凶之格?"
"师祖曾说,世间最为凶险的命格有二,一为紫薇宫位的杀破狼,二为北斗宫位的天煞孤星,此二星一出,天下格局必当颠覆,绝无例外。"
"她来之前,我便为她算了一卦。"法华禅师看着断崖边的青葱群山,"命主孤煞,是为太阴,太阴蔽日,牝鸡司晨。克亲克友,克夫克子,丧夫再嫁,一生孤苦。如此这般贵极荣极,天煞孤星的命格,造化弄人哪!"
他眼中似有悲悯:"即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若人当真能逆天改命,这世上还会有佛祖么?"
"两大凶险至极的命格同时出世,平生所见,再无破解之法……"他一声叹息,身旁幼徒迷茫不知深意。
群山如旧,沧远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