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漫卷飞沙,朗朗晴空眨眼变为黑夜,耳畔只闻轰隆隆的爆响,眼中唯余滚滚沙尘。无法呼吸,无法站稳脚跟,也无法警醒兵将,飞下马背,大惊失色的年轻驸马爷使出千斤坠。镔铁长枪扎入地底,双脚深陷黄沙,直至膝盖,狠拽缰绳,“卧……呸呸……全体卧倒——”
心有灵犀,同样意识到不妥的白龙马顺势躺下,闭眼躲避风沙。一把搂紧马儿脖颈,硬生生拔出脚,年轻小将紧挨着卧倒。人马紧紧偎依,共度难关,眯眼观察周围,心渐渐凉透。视线内只剩下不到二十人,狼狈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兵器扎地,人马苦苦煎熬。
洋洋洒洒的漫天黄沙很快淹没卧倒的兵马,移动的沙丘急速推进,沙尘暴如发疯一般,一路摧毁敢于挡路的任何人物。天空失去颜色,沙地改换模样,狂舞的风沙如巨人之手,轻轻松松抹平人类所留下的任何印记,当然除去偶尔飘出的呼救声,“呸……呸呸……我被埋住了……谁来救救我……呸呸呸……”
一刻不停清理沙土,被半埋的小将拼力抬起心爱战马的脖颈,以防被流沙生生活埋。由躺转跪,白龙马极力配合,猛发力站起,把主人也拖出渐渐形成的沙丘。风沙无止无休,力度超越想象,如鞭子一般,狠狠抽打站立的人马。活似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感觉难受之极,人几乎窒息,担心被吹走,人马被迫再次卧倒。
如此三番,再加若干,乃至最后变为一种习惯。刨沙,抱颈,发力,人马逃离陷坑。挪地,躺卧,闭眼,伸手试探沙土。丈八长枪倒屹立不倒,只可惜被埋住大半,颤动的枪杆充当中流砥柱,不屈不挠抗争到底,反正谁也不怕谁。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溜走,等尘埃落定,黑夜也缓缓降临。
点燃火把,找到只剩下一小半的长枪,火把扎入沙土,抓牢枪杆,小将奋起神威,“起!”镔铁长枪应声而出,抖去沙尘,折回昂首怒嘶的白龙马旁,使出全力呼喊,“全体兵将,向我靠拢——”
一个个失魂落魄,灰头土脸的将士们纷纷策马奔向熟悉身影所在的沙丘,惊惶的脸色中露出极度恐惧。与天相比,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逐一察看,年轻小将果断下令,“将所有火把置于沙丘顶端,全部勇士围聚一团,不得擅自离开。我们以静制动,只要活着,兄弟们会循着火光赶过来会合!”
大呼小叫不绝入耳,星星点点的火光渐渐汇成火龙,一股股,一拨拨,一队队,众骑接连不断抵临沙丘下。火把堆愈发壮观,矗立沙丘顶端,宛如黑暗里的指路明灯。借助光亮,年轻小将果断下令,“按早先编制清查兵将人数,蒙古骑兵一组,勇士团和侍卫团合兵一处,由耶律迪烈全权负责清点,不得漏下一人。”
各自彻查将士人数,蒙古百户长和耶律迪烈先后禀告。一千蒙古骑兵只剩下八百三十六人,但多出一百六十六名友军,勇士团失踪十八人,侍卫团一个不少,备马群损失颇巨,十去其三。环视黑沉沉的夜幕,沉默一会,周文龙再次下令,“你俩各率二十名勇士沿沙丘周边搜索,人马之间用长绳首尾相连,不得走远,以看见火光为准。本将带十名勇士沿来路搜寻,徒单克宁和仙师负责联络友军和驼队,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不用下令,古鲁安率先出列,阿古不花刺紧随其后,兀曷赤昂首站出。李勇当仁不让,余圣军自然也不甘落后,众猎户集体涌出,示范效应下,勇士团几乎全体奔出。随机点将,叮嘱一番,搜救小分队在主将的带领下离开沙丘。高举火把,声嘶力竭呐喊,“兄弟们,我们来了,千万要挺住呀……”
略带哭腔的呼喊随风飘出老远老远,恢复大家闺秀模样的沙漠却依然死一般沉寂,除去风声还是风声。嗓子渐渐变哑,离熊熊火光也越来越远,口干舌燥,垂头丧气的众勇士被迫放缓速度。拼尽气力爬上附近高坡,回首观望,小将无奈下令,“停,不能再往前了,否则我们也会迷路……”喘口气,艰难咽下一大口唾沫,“听我的号令,最后努力一次,齐声呼喊勇士何来,一,二,三,勇士何来——”
苍凉的呐喊回荡在大漠上空,影影绰绰中,一团火苗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摇摇晃晃直冲人马所在的沙丘而来。应和声虽微弱,但令全体勇士为之一振,“惊西而已,驸马爷,是驸马爷吗?十几名兄弟被集体活埋……”
“快,留下一人以作路标,别让火把熄灭,勇士们,上——”认准火苗所在的方向,年轻小将率先跃下沙丘,身后蹄声雷动,精神大振的小分队蜂拥跟上。时间不长,一名满脸惊惶的乃蛮将领奔向人群,上气不接下气,“驸……驸马爷……快……快救人……兄弟们……已……已经撑不住了……”
“前面带路,别慌,快转马……”速度不减,周文龙不忘回望身后,看清沙丘顶端摇曳的火光,猛吐沙子,“呸……呸呸……怎么会被集体活埋?难道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回驸马爷,兄弟们原本……原本安然无恙,但在寻找大军的途中误入一大片浮沙地……”找到主心骨,内心稍定的乃蛮将领勉强缓过神,“谁也没料到沙地会移动,顷刻之间,人马深陷其中,越挣扎相反越往下陷,到最后不敢动弹……”惊魂未定,人连连摇头,“太吓人了,幸好末将反应快,抢在战马被活埋前逃离险境。经反复试探,终不得其法,根本无法救出兄弟们。瞎打误撞中,找到一个火把,才……”
“原来如此……”皱紧眉头,年轻小将一面继续奔行,一面提醒众将,“都小心点,你,给我盯准了,别又陷入浮沙地……”冥思苦想一番,愁眉顿展,“有办法了,我们用长绳救人,待进抵沙陷边缘,由瘦高勇士带接牢的长绳滚进。系牢深陷沙坑的兄弟,我们合力拔河救人,一个个滚出即可,此计如何?大家尽可畅所欲言。”
“驸马爷高见!”齐声喝彩,沮丧不已的众将一扫颓废神色,在奔行中检查携带的各类器械。随着一声警告飘出,小分队集体止步,聚拢的火把照亮前方。仅仅露出头部,狼狈不堪的勇士群星罗棋布于一大片看似平常的沙地,但缓缓移动的流沙提示情形不容乐观。
纷纷下马,众将火速编结长绳,忙碌一番,宛如长龙的救人利器展现在众人面前。担当重任的瘦高勇士将绳头绑上手腕,挥手作别,语气淡定,“驸马爷,末将去了……”冲流沙方向大吼一嗓子,“兄弟们,坚持住呀——”不敢懈怠半分,缓缓趴下,伸长手臂,快速滚向第一个目标。
边滚边调整方向,很快抵达望眼欲穿的倒霉蛋身旁,小心翼翼清除周边淤沙,瘦高勇士不停安慰,“别怕,你已经安全,来,尝试一下,慢慢拔出手臂,别乱动,伸高即可……”
默契配合,憋红脸的倒霉蛋不敢出声,唯有微微点头以示感激。反复尝试,瘦高个最终完成救人准备,解长绳绕体绑牢,叮嘱收臂并抓牢长绳,再次检查确认无误,朝后轻轻压手。屏气噤声的勇士们在主将指挥下齐声爆喝,“起——”同时发力,把人生生拽出沙陷。
解长绳,重获新生的倒霉蛋滚向人群,一时泣不成声,“谢谢……驸马爷,谢谢兄弟们……救命之恩容末将日后回报……”
拖拽长绳滚往下一个目标,瘦高个变得更为冷静,动作也愈发娴熟。如法炮制,深陷沙地的勇士群被相继救出,热汗横流的小分队也吐出一口长气。梭巡一遍,清点获救的勇士,周文龙放声大笑,“没错,十八个兄弟,或许也是十八位国王,我们成功咯——”
抖去浑身沙土,得救的勇士跃上带来的备马,簇拥主将,直奔影影绰绰的火光。天色毫无变化,四周依然漆黑一团,但七嘴八舌的问询给死气沉沉的夜平添一份生机,“兄弟们,你们的命可真大,若非驸马爷坚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等到天亮,只怕连人毛都找不到一个?”
“当然了,跟着驸马爷嘛,不用担心,没有驸马爷解决不了的事,救人和杀敌一样驾轻就熟……”
返回火光通明的阵营,分散的两支先锋骑兵早合并一处,损失不算大,仅仅付出失踪三十七名蒙古骑兵的代价。驼队几乎毫无所损,除丢失部分粮草和几匹骆驼,携带的水囊一个不少,所有民夫安然无恙。与百户长曷思麦里简短商谈一番,年轻小将被迫下令撤离死亡岭,但不曾远离,以便天亮后再搜寻。
马踏累累白骨,头顶黢黑夜空,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仙,狼狈的大队人马连夜翻越沙岭。在高壮驼夫的指导下,骑兵团宿营相邻不远的平坦沙地,进食休憩,小将不忘叮嘱,“不得熄灭火把,给落难的兄弟们指明方向,但愿他们能看到并自行返营,唉……”
一夜辗转反侧,天色微亮时分,营帐外响起惊呼,“快看呀,有人……有人向营地奔来,是我们的兄弟,快去救人……”
一跃而起,和衣而卧的年轻驸马爷冲出营帐,派兵接应并继续带队搜寻。苦苦绕圈寻找,终于抢在天气变坏前又救出十多名蒙古勇士,眼瞅着天色变黑,已略知大漠秉性,率众折返,果断下令拔营。一路风餐露宿,但再也不敢懈怠半分,紧跟驼队,两支先锋骑兵亦步亦趋。
天,黑了亮,亮了黑。风,停了起,起了停。沙,飞了落,落了飞。平沙莽莽黄人天,一派死沉沉的洪荒,触目所及,毫无一丝生命的迹象。赤日炎炎,银沙刺眼,海市唇楼不时出现,时间在苦不堪言的煎熬中失去概念。沙山和沙垄宛若憩息在大地上的条条巨龙,呈蜂窝状、羽毛状、鱼鳞状的沙丘变幻莫测,红白分明的高大沙丘让人顿生隔世之感。
悄然奔行中,视线内渐渐出现稀稀朗朗的绿色植物,沙丘间的凹地不时闪现稀疏的柽柳、硝石灌丛和芦苇。越接近沙漠边缘,胡杨、胡颓子、骆驼刺、蒺藜及猪毛菜越来越密集,开阔地带可见成群的羚羊,河谷灌木丛动物众多,野猪、猞猁、塔里木兔、野马、天鹅和啄木鸟老远察觉危险迫临,不约而同作鸟兽散。
空气变得湿润许多,蓝天白云下,一大片壮观的胡杨林出现在众人眼前。灿烂的金黄令人目不暇接,起伏的沙丘加以陪衬,眼帘中只剩下一副美轮美奂的风景画。静静矗立于沙丘,千姿百态,干枯龟裂和扭曲的树干不屈不挠,伸展出璀璨幼小生命,仿佛神来之物。
驻马丘下,众将士被彻底慑服,张大嘴巴,任由哈喇子滴落,一个个活似花痴。询问高壮驼夫,得知已抵临大漠边缘地带,一脸倦色的年轻驸马爷挥枪下令,“大军就地休整,由向导带领,派出两支精锐骑兵,人数一百,分南北两路侦探……”
冲傻傻伫立的回鹘百户长曷思麦里招招手,“大人,我们先协商一下,你奔南,我往北,兵分两路杀奔喀什噶尔,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儒者在一旁翻译,李勇暗暗摇头,想出声阻止,但最终忍下。迪烈千户长早已告知实情,喀什噶尔东郊重兵云集,仅凭不到两千轻骑兵,如何破敌?看出端倪,耶律迪烈悄步靠近,“嘿嘿,你有所不知,西辽最强悍的凤军司正驻守城南,让蒙古人去啃这个硬骨头,周将军自有办法对付东郊那帮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