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色的电话亭旁边，街道正对邮政局大楼的侧面，没有标牌，没有广告代言，和贝克街221号相比，这间办公室根本算不上合格的侦探事务所，会客室显得宽敞简洁，现代化的家具棱角明显，而且都包裹着浅灰色的皮革，冷色调的墙纸让客人们冻得瑟瑟发抖。在伦敦，富豪们青睐贝尔格雷夫广场附近的豪宅，不过文森特不一样，他爱上了自己的会客厅，包括摆放在书桌上的柯基犬玩偶，它的绒毛手感舒适，好像还在对他微笑。
窗户没关，但房间仍然暗淡，好像存在某种超自然力量，正在抵抗光线的投射。灰色的空间，灰色可以催促他的大脑加速运转，文森特点击鼠标，屏幕上是一封来自法国校友的电子邮件。“向你表示祝贺，我的朋友，祝你未来的旅途愉快。”我的上帝，他们为什么不能寄一封实实在在的书信或者明信片？邮政局就在旁边！
布谷鸟挂钟的时针对准罗马数字Ⅲ，这座别致的挂钟拥有黑森林钟表协会的认证，是一位德裔委托人赠送礼物。文森特正在品尝伯爵红茶，听到门铃音乐，他忽然咧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今天上午，门铃的喇叭出了故障，音调变得怪异滑稽，就像在收听一盘存放了四十年的古董磁带，而且上面录制的内容还是一名蹩脚女高音失恋后发出的哭嚎。
“请进。”
门开了，雷克斯太太戴着一副很厚的老式圆框眼镜，她的动作优雅缓慢，用电影中的落魄贵族加以形容非常恰当。春季让关节炎患者的病症蠢蠢欲动，雷克斯太太上个月在苏格兰的农场参加了一场慈善晚会，她还在那儿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现在只要稍微弯曲膝盖，就会听到“嚓嚓”的响声，就能体验疼痛的折磨。
文森特还在笑，他没有忍住，那该死的门铃，他很想冲过去把它揍扁。看到格雷斯走进房间，他想去帮忙，但遭到女士挥手制止。
“下午好，雷克斯太太。过去我坚信，女士们都不会拒绝我的友善和诚恳。”
“我相信你的友善。虽然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不过我很擅长拒绝别人。”
文森特是亚欧混血，他长得英俊帅气，拥有显赫的家族背景，但他无法习惯坐在会议室里装腔作势，或者随时都手握高尔夫球杆。
“喝茶吗？”他问。
“不。来这儿以前，我正在和爱德拉喝茶，我们谈了很久，我把她辞退了。”
“为什么？还没到一个月，从苏格兰回来以后，你才雇佣了她。”
她开始摇头，“依靠家政服务？不，我还没有衰老到如此地步，现在我养了一条可爱的金毛犬，它不喜欢爱德拉，晚上会对着她大叫。”
“可怜的女孩，她的老板肯定认为她把事情搞砸了。”
“我向他们解释过。”
“但他们不会相信你，更不会相信爱德拉。”
雷克斯是一个强悍的女人，只是强悍形容的对象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退休以后，她离开了“观察家报”，成为了自由记者，也许还想着要拍摄几部出色的纪录片，甚至向奥斯卡的小金人发起冲刺。
一个月前文森特接受了雷克斯的委托，解决了发生在苏格兰农场的谋杀案，雷克斯没有想过采访私人侦探，他们的谈话显得简单平淡。农场主韦斯利?艾伯谋杀了自己妻子，借助夜色的掩护，带着一大箱在赌博中赢来的钞票，和年轻的情妇一起出逃。文森特通过韦斯利青年时期的日记，发现了一条命中率极高的潜逃路线，三天以后，警察高效地逮捕了罪犯，韦斯利那头可悲的肥猪被带上手铐后坐在警车上不停尖叫，声称他出狱以后将要寻机复仇。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雷克斯太太关注别人，通过会从鞋底开始看，最后才过渡到对方的脸。
“你不像电视里的侦探，他们的眉毛从不舒展。”
“演员是一份痛苦的工作，除了演好剧集，还必须精确地把握机遇和绯闻。”
“你很清闲，文森特。”
“没有工作的人都很清闲，我最近没接到委托。”
“一个糟糕的新闻。”
“但不算最糟。”他说，“我更担心股市暴跌，资金缩水。”
“你很幽默，不过我更欣赏你现在的工作，虽然这地方更像北极圈里的冰窖。嘿，这间房子是你亲手设计的，对吗？”
文森特走过来，“我不明白，雷克斯太太。为什么你今天来这儿？”
“因为我的关节炎还没有痊愈。”
“也许你应该找一名温柔体贴的护士，如果没有合适人选，我可以帮你介绍，没错，我的人缘很好。”
“我明白，但我并不需要。”她靠在沙发上，“我要找一名侦探，现在我想到了你，文森特?杨。”
“关于工作？新的委托？”
“这说法不全对。假如你认为这是工作，我也不会反驳。”
“对不起，雷克斯太太，现在我可能无法接受你的委托。”
她打断了文森特，“这样回答很不专业，你至少应该询问：我的工作是什么？”
“你能来这儿我很高兴，不过费曼医生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不喜欢偷听，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就像下巴上挂了一台扩音器。”
“哈哈，如果我听取了费曼医生的建议，坐在房间里养老，那将是一场噩梦。你了解我的职业，这次我想做一些特别的事，和过去比较，它更有现实价值。”
“我能理解。”
“孩子，我们玩一个游戏好吗？”
“雷克斯太太？”
“规则很简单，我说出几个词语，然后你告诉我，听到这些词语以后，你能联想到什么。”
“我想这没问题。”
雷克斯注视着他的表情，她说出四个词语，“战争，饥荒，灾难，死亡。”
短暂的沉默。文森特说：“别告诉我，你忽然想做战地记者。”
“战地记者？”她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现在不再是三十年前，没错，那时候我的确这样想过。而现在，一个伦敦妇人在子弹里穿梭，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笑话，绝对可以打破吉尼斯纪录。”
“雷克斯太太，我只是侦探，这些词语太庞大，它们会把我的小房间压垮。”
“听着，孩子。我有一些线索，还有一堆名字，它们在我的手中没有作用，就像一筐废纸。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们的位置，如果他们还活着。”
“他们？”
“每天，每个小时。”她指向布谷鸟挂钟，“无数的孩子在战场上走失，难民的潮流涌入世界的各个角落。即使慈善机构愿意收留那些孩子，抚养他们长大成人，但他们更渴望和自己的家人团聚，而他们的家人肯定也希望可以再见到自己的骨肉。虽然孩子们提供了很多线索，但世界在此处投入的资源远远不够，而且永远不够。”
文森特没有说话，他想把机会都留给雷克斯。
“记者，侦探，这些工作的本质毫无区别，就像不同的人站在事实和真相的旁边聚餐。现在我很难做出选择，面对眼前的困境，即使是世界上最大的财团也不能做到一劳永逸。我无法帮助他们其中的个人，即使可以，那也解决不到问题，我只希望有更多人能看清楚问题和答案，上帝不会让孩子们永远受苦，而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现在应该如何突破僵局？人们已经看到了来自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广告，但那还不够充分。最近我搜集到一个名册，如果你能通过这些线索，找到表格上的人，即使只有一个，那也满足我设想的条件。只要有一个孩子再次和自己的家人拥抱亲吻，我们就能记录一段令人震撼的镜头。分别的过程让人感到痛苦，但团聚的场面远比分别的悲痛更难承受。”
“雷克斯太太，你的语言天赋和创造力让我惊叹。”
她摇了摇头，“现实从不让我惊叹，那只会让我伤感。”
“你在计划一次采访？”
“一次伟大的采访。”
“听着，这想法很棒，但我不能答应你的委托。”
“为什么？”
“因为两周后我要离开伦敦。”
“离开？”雷克斯看着他，“离开多久？”
“半年，而且不是以侦探的身份。”
“为什么？”
“我要去非洲旅行。”
“非洲？”
“对我来说，南极和非洲是最陌生的陆地，那些书本和电视节目都只是简略的缩影，它们经常会夸大一个地区最美好的那张面孔，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它好像对旅游节目带有刻板的偏见，但你很清楚，画册中看到的雾都和现实的伦敦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十年前在瑞士，那时文森特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他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次私人旅行。私人旅行代表无人陪伴，象征了生命中短暂的迷失和孤独，欧洲铁路的特别魅力吸引了他的兴趣，乘火车旅游是一种很特别的享受，有一天晚上，他安静地坐在头等的包厢里阅读米涅·渥特丝的推理小说，一个想法从眼前闪过，旅行可以增长智慧，可以看清自我，他成为了优秀的侦探，成为了自由的旅行者。
“你听说过卡罗琳?巴尔兹的事吗？”雷克斯太太问。
“我没听说过。”
“十七年，她的小儿子在哥伦比亚的毒品战争中走失，那是一段可怕的历史，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孩子。”
“母爱很伟大。”文森特说。
“卡罗琳的前任丈夫比莱尔?巴尔兹是当地一家航运公司的水手，每年有七个月都在货轮上生活。比莱尔和卡罗琳有两个孩子，但小儿子失踪以后，他们就离婚了。后来卡罗琳离开了哥伦比亚，她去尼日尔投奔自己的表哥，那时候我正在尼日尔首都的一家酒店采访，卡罗琳出现了。我们只见过那一面，她找我帮忙，眼眶里渗满了水珠，她递给我一张照片，让我帮她寻找失踪的儿子。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工作范畴没有延伸到大洋对面的陆地，但她没有这么想，她认定出现在北非的英国女人肯定也会前往美洲大陆。”
“你拒绝了她吗？”
“是的，我拒绝了。”
“你很明智，在卡罗琳面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没有因为了对她的怜悯而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
“卡罗琳很绝望，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卡罗琳坚持让我留下照片，我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她保留了底片，所以我没有更多选择。”
雷克斯太太一张照片，一张两个孩子的合照，左边的男孩年龄稍微大些，看起来正在上小学，而另一个孩子很小，甚至还不懂得在镜头前面摆出笑脸。雷克斯指着右边的孩子说：“这就是卡罗琳走失的儿子，那时候他还未满三岁。”
“所以你现在做的所有决定，都源于这张十七年前偶然获得的照片吗？”
“不，我的决定和照片无关，但它让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从苏格兰回来，我去了一家致力于国际儿童救助的慈善机构，还获得了一份重要的资料，他们看到我是记者，而且支持慈善事业，所以没有拒绝。”
文森特揉着太阳穴，他说：“我很想知道卡罗琳最后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
“卡罗琳死了，她在不久以前遭遇了车祸。”
“我的上帝，一个不幸的家庭。”
“但上帝并没有亏待她。卡罗琳比她的表哥更有才华，来到尼日尔以后，她很快就赚到了第一笔，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她的大儿子也很优秀，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但那些东西满足不了她，她的儿子失踪了，或许已经死了，无论过多少年，这个事实对一个母亲来说都无法改变。”
“我仍然不明白。雷克斯太太，为什么你对卡罗琳?巴尔兹的事了解得如此透彻？”
“因为媒体报道了卡罗琳?巴尔兹的死。虽然这算不上重大新闻，但是‘寻找孩子的女性’这种的话题总是很热门，媒体从不想错失良机。读到那些报道，我就能想起卡罗琳看我的眼神，感受到她内心的绝望。”
“你做过调查？”
她点点头，“我在哥伦比亚有些朋友，他们很擅长这样的工作，据说卡罗琳曾经在南美洲的报刊上刊登过寻人启事，她向报社提供了两张照片，我们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张，还有一对浅绿色的手镯。”
“手镯？”
“她的小儿子拥有其中一个，而另一个手镯在她的大儿子手中。”
“她希望认出手镯的人提供线索？”
“但没人向她提供线索。”
文森特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朋友，他叫莫里斯?西比，也许他愿意帮你。”
“你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吗？”
“是的，这没问题，但你现在无法马上见到他，因为莫里斯住在意大利。”文森特从书桌抽屉中拿出一张卡片，“这是莫里斯事务所的卡片，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我去非洲以前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告诉他卡罗琳的事。莫里斯的判断力令人震惊，不过和我相比，他显得有些自恋。”
雷克斯笑起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前奏，你的会客室总能带给我意外的惊喜。”
两年前的圣诞节结束以后，文森特就没有再和莫里斯联系，他只知道莫里斯在佛罗伦萨经营一家私人调查公司。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的时候，莫里斯一直是导师最欣赏的学生，他和文森特还有吉米三人组建一个称为黑**头鹰的推理爱好者社团，现在莫里斯和文森特都成为了优秀的侦探，而吉米在美国做律师。
雷克斯太太离开以后，文森特给自己掺上伯爵红茶，他开始考虑是否应该给自己的会客室整容，他看着柯基犬的眼睛，好像在倾听它的建议。
从明天开始，这间小会客室就要关门停业了。两周以后，文森特即将踏上非洲的土地，他现在无法想象，自己即将打开潘多拉的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