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伏危从没有被苏灵用这般冷漠疏远的眼神注视着,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之人。
来之前他在脑子里想过许多次要与苏灵说的话,此时全然被她这话给堵塞在了心头。
沉闷得像是被人用湿布给包裹住了口鼻, 喘息都困难。
“苏灵,你别这样,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也别说这样的气话好吗?”
谢伏危薄唇微抿,语气很轻近乎带上了点儿祈求的意味。
“我知道你恼我,厌恶我。可是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的,无论是灵泉的还是问心剑的事情, 我都可以解释的。”
他从没有这般慌乱无措地说话过,脑子里乱成一团。
有好些话想说, 可奈何嘴笨说不出个什么东西来, 就只重复着“解释”“误会”这两个字句上。
谢伏危不知道此时苏灵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见对方不说话,心下没由来的慌了。
如今被少女识破了身份也不再如何隐藏, 变幻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他一直都有个习惯, 苏灵也知道。
每当心乱了慌了的时候, 谢伏危的手都会不自觉去碰触不知春的剑柄。
不知春属性极寒, 平日里都是被封在剑鞘里面的, 这才盖住了大部分的寒气。
可那剑柄却依旧冷得厉害,常年凝着一层薄霜。谢伏危的手覆上去的时候,刺骨的寒意能够让他骤然平静下来。
苏灵留意到了青年这一动作, 眼眸闪了闪,掀了下眼皮看了过去。
“你听我说, 我今日只是怕你不让我跟来我这才变幻成了竹俞的模样。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还, 还有,之前问心剑落的时候我没了意识,我醒来时候你已经离开万剑峰了。我一直都想来找你的,可你也受了剑气需要好生静养,而且就算我过来了师叔也不会让我进去。”
他越说到后面越乱,好几次都险些咬到舌头。
“当时在灵泉我与师姐不是你看到那样的,我被那情花还有摄魂花粉给迷惑了,我,我把琳琅当成了你。最后问心我说了谎,我怕那剑落在你身上,这才违心承认了……”
苏灵听着对方磕磕绊绊说了一大堆,却没说到什么点子上。
她虽已放下了与谢伏危断了干净,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见到对方时候能真的毫无波澜,心平气和。
苏灵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以前喜欢谢伏危的时候,他笨拙表达不清的样子她只觉得可爱,并没有任何厌烦。
可现在的青年她不喜欢了,往常瞧着的优点都成了缺点。
让她心烦意乱。
“谢伏危,你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你若真的这般喜欢我,在意我,为什么之前还要与琳琅牵扯不清?”
“我从未与你说过让你和她不相往来,毕竟你觉得她于你有恩,你多加照顾她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只是保持一下距离而已,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灵泉的事情暂且不说,你纳戒里放着的都是她喜欢的吃食我也不说。”
“可是谢伏危,你知道琳琅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什么,又喜欢什么样式的簪子,你什么都知道。可我呢,你知道我什么?”
苏灵从来都不曾与谢伏危说起过这些来,她在选择试一试的时候就知道他和常人不同,他不会关注到旁的细节。
因为一开始就将期待放得很低,所以谢伏危对苏灵什么都不了解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失落委屈的。
直到有一日苏灵发现这个无心之人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琳琅喜欢吃酸,便备了好些酸杏和糖葫芦。他知道琳琅喜欢木兰花,下山时候路过摊位便买了同样花式的簪子。
他知道琳琅身子弱,每日都会渡灵力为她驱寒暖身。
谢伏危什么都知道,只是唯独不知道她的事情而已。
或者更准确来说,他从未想过去去主动了解她。
苏灵承认,一开始的确是自己活该,见色起意,然后慢慢对一个无心之人动了心。
可是她并不后悔,真正让她收手放弃的并不是谢伏危是个无心的木头。
而是因为她以为的无心的木头并非无心。只是他所用的心思从来没花在自己身上罢了。
“不是的,我给师姐带这些是因为她嘱咐我,她想要我才给她带的……”
“你要什么你下次可以给我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什么都可以。”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希望你能离我远远的。从此之后你修你的太上无情道,你要择谁做剑侣做道侣,都与我没什么干系。”
谢伏危薄唇紧抿,他想要说什么,可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眼尾泛红,长睫之下情绪翻涌着。
“好,我不说了。我知道你还在与我置气,我不说便是。”
“只是最后两层剑气太重了,你再如何讨厌我也忍一忍好吗?”
他这么说着,见苏灵站在原地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谢伏危心下一冷,垂眸避开了少女冰凉的视线。
“……可以把手给我吗?”
苏灵也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看到这样的谢伏危,垂首低微,好似被折断了一身傲骨一样。
她不喜欢。
“择剑又不是只能今日,我看这次就算了吧。今日麻烦你了,我先回去了,等改日再说。”
她说着也不看谢伏危是什么反应,转身就准备往下面走去。
结果苏灵还没有来得及下去,青年先一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一用力便将她带到了怀里。
“师妹,你就当真这般讨厌我?只不过一小会儿也不能忍耐吗?”
谢伏危声音很沉,擦过苏灵耳边的气息分明灼热,却让她莫名脊背发凉。
“谢伏危你放开我,都是同门,我不想在这里和你撕破脸。”
“我不放。”
青年的手搭在苏灵的腰上,她的身体在之前洗髓的时候他曾经碰触过。
没有隔着衣料,肌肤相亲那般紧密贴合过。
想到当时那细腻如玉的触感,谢伏危觉得指尖烫灼得厉害,喉结不自觉滚了下。
“……我今日若不带你上去,之后你是不是要去寻那竹俞?”
“他带你上去也会像我这般碰触你,与你渡灵力抵挡剑气。”
“师妹,我不喜欢旁人碰你。”
苏灵直接被谢伏危的话给气笑了,她用手肘狠狠撞向了他的腰腹。
在听到了对方一声闷哼后,这才寻了空挡挣脱了他的束缚。
“什么叫不喜欢旁人碰我?谢伏危,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东西了?”
“这话你说给别的人听,没准她们真的就信了你有多情真意切,深情不已了!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琳琅喜欢我,可你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男女之情吗?”
“我知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吻你,我想抱你,我想时时刻刻与你亲近……”
“那你无情道破了吗?”
青年一脸认真地列举着自己想要与苏灵做的事情,描述着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的时候。
苏灵骤然冷声这么问了一句。
他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发现。
自问心之后,那问心剑的确将谢伏危问开窍了,却也只是开窍。
他的无情道并未破,除了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外,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
谢伏危呆愣的反应落在苏灵的眼里显得很是讽刺。
她唇角勾起,眉眼却森然,没有丝毫的暖意。
“看吧,谢伏危,其实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你以为的喜欢其实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不然你的无情道也不会固若金汤,毫无突破的迹象。”
“或许真如你所说,你真的不喜欢琳琅。但是你也没多喜欢。”
苏灵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是释怀畅快,还是酸涩难堪。
她长长的睫羽之下隐约有水雾凝起,好在四周昏暗,并没有教人瞧见。
“如今我与你已经断了关系,你也不必对我心生愧疚。琳琅师姐既然这般喜欢你,你也放不下她,你可以试着将重心全然放在她身上,接受她。”
“修者的寿命虽长久,可一个女修能够这般无怨无悔陪你百年,别的不说,她对你必然真心一片。谢伏危,你还是好好珍惜身边人吧,别再缠着我了。”
“师妹,我,我现在不会的我怕都可以学,我会好好学,你不要与我置气……”
谢伏危很害怕,明明两人距离这般近,可他总觉得自己如今和苏灵隔了一道天堑鸿沟,如何也近不了她身。
“你是不是还是误会我喜欢的是琳琅?那我回去便让师父让她回明月阁,还有,你,你是不是生气我之前不够体贴,不够了解你?你以后想吃什么喜欢什么我都会好好记下,我都会好好记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怕苏灵离开,上前一步想要将她带自己身边。
谢伏危的手还没有来得及碰触到苏灵,一道扇风扫了过来,他反应极快,侧身躲了开来。
只是这一躲,再伸手的时候手边已没了苏灵的身影。
“谢伏危,你以前可没这么没脸没皮。先打晕我扮成我的样子诓骗师妹就算了,现在人师妹都不愿意搭理你了,你难不成还打算用强?”
出手攻击谢伏危的不是旁人,正是从清竹峰赶过来的竹俞。
青年手腕一动,手中折扇展开。就此遮掩了下半边脸,只露出了一双灰蓝色眉眼。
“师妹莫怕,去我身后。有师兄护着你呢。”
苏灵瞧见竹俞来了,心下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也没管谢伏危什么反应,径直走到了竹俞身后。
“谢师兄,择剑不需要三人,既然竹师兄来了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苏灵……”
谢伏危张了张嘴,也不唤师妹了,直接唤了她的名字。
“我,我不再碰你了。只是第八层和第九层放着的都是千年的灵剑,它们的戾气极重,我不放心,我想留下。”
“你讨厌我不想看我,我,我就走你后面些,你就当我不存在就好。好吗?”
要不是竹俞刚才与他交了手,感知到了他的灵力。
可能都要以为此时眼前眼尾泛红,委屈可怜的人不是谢伏危本人,而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夺舍了。
谢伏危是谁?万剑仙宗,乃至整个仙门各派之中年轻一辈的翘楚,也是千百年来第一个百年之内便达元婴修为的剑修。
他如此天资,从来都是高不可攀,让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何曾这般低微到低头求过旁人,甚至这个请求小到,只是希望不要赶他离开的程度而已。
竹俞来之前的路上原本是很生气的,毕竟谢伏危将他给打晕扒了衣服给丢在了山洞里,下手极重,一点儿同门情宜都没有顾及。
可如今瞧着平日里那般骄傲的人低头请求的样子,他心里也有些不忍。
“那个师妹,你别看师兄是个元婴,但是说到底也只是个药修。剑冢最后两层都是些生了灵的剑,大多都有意识,我皮糙肉厚挨几剑倒是没事。可是要是你受伤了师兄可不得内疚死……”
苏灵沉默了一瞬,掀了下眼皮看向竹俞,而后又淡淡扫了一旁的谢伏危。
谢伏危原本小心翼翼注视着少女,见她看过来后连忙低头避开了视线,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了苏灵不愉。
“那便麻烦谢师兄了,他日得空我定会带上薄礼亲自上万剑峰的道谢。”
青年听了这话后一怔,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苏灵红唇抿着,没有多看他一眼,就这么擦肩往上面过去了。
“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没听见师妹同意你跟上一起了吗?还不快跟上!”
竹俞拿着扇子狠狠敲了谢伏危脑袋一下,没好气地说道。
“谢伏危,我可与你说,我刚才这般说也不过是瞧着你可怜。是人苏师妹心软这才同意你跟上的,你最好在后面好好跟着,别出声惹人不高兴。”
“还有,一事归一事,我替你说了话可你代表你早上打我的事情就算了。等择了剑出去,我定要好好……”
“好。”
“??我这还没说完呢,你好什么好?”
谢伏危声音放低了些,抬眸直勾勾注视着竹俞,眼神清澈剔透。
“你用法器也好,用剑也好。在你彻底解气之前,无论你砍我多少刀我都不会还手。”
“……倒也不必如此。”
因为苏灵不想和谢伏危走在一起,所以他一直乖乖在后面跟着。
但是即使如此,苏灵不用回头看都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青年落在身上的灼热视线。
竹俞在她身旁走着,时不时用余光瞥着她看,在瞧不出她生气与否后这才柔声开口。
“那个苏师妹啊,看来第八层也没有羽你有所感应的剑,我们得去最后一层了。”
“第九层剑气很重,你把手搭在师兄手臂上,免得被剑气给伤到了。”
少女顿了顿,想着隔了一层衣料,于是微微颔首将手搭在了竹俞的手臂上。
这刚放上去,身后的谢伏危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薄唇抿着,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答应竹俞不还手的事情了。
至少现在他瞧见这一幕,就忍不住想要拔剑过去。
竹俞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寒气后嘴角抽搐了下,却也没说什么,只硬着头皮带苏灵上第九层去。
“师妹,这宗门能够入剑冢择第九层剑的人少之又少,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
“第九层里放着的剑不仅生了灵,而且大多都是各路仙门前辈身陨留下的本命灵剑。它们随着先主浴血奋战千百年,又放在剑冢数百年没被渡化,剑身上戾气极重。”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抬眸看了一眼第九层的方向,现在只差几阶台阶便到了。
“到了第九层就不再是人择剑,而是剑择人了。”
“当年不知春就出自第九层,它为了成为谢伏危的命剑斩断了三把与它争抢的千年灵剑。”
“你一会儿且当心些。”
“以师妹的资质,能唤醒的剑威力与不知春相比只强不弱。”
苏灵还是头一次听说剑择人这回事,听到竹俞说起不知春,她一愣,没忍住回头看了谢伏危一眼。
准确来说是看的他手中的不知春。
谢伏危指尖微动,手不自觉将剑柄握得更紧了些。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少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刚一到第九层,里面的寒气骤然笼罩了过来。
外面才三月天,此时恍若数九隆冬般。
剑气夹杂着戾气和寒意,落在身上似一片片飞刃,刮着生疼。
苏灵皱着眉忍着痛楚,可这剑风刚落在身上一瞬,便再没继续落过来了。
她眼眸一顿,抬头看了过去。
一抹藏青色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移到了她的前面,将凛冽的剑风给抵挡了个干净。
“你随我来。一会儿若遇到中意的剑尽管去拿,无需顾忌。”
“喂!谢伏危你胡乱在说什么?”
竹俞皱着眉责备着谢伏危胡乱说话,灰蓝色的眸子里很是不愉。
“你又不是没来过这里,不会不知道它们这些生了灵的剑脾气有多差?你还这般与苏灵说,真不知道你是真没脑子还是假没脑子。”
“你让苏灵随便拿,要的那剑脾气不好伤了她怎么办?又或者它不喜欢苏灵,你让她去拿了那剑不跟她又当如何?”
谢伏危听了只是掀了下眼皮,没太在意竹俞的话。
“不会有这种可能。”
“它若是不认主,我便断了它的剑灵。”
他手指一动,将剑鞘之中的不知春缓缓推了出来,雪白的剑身似冬日落雪,一下子映在了他的眉眼。
“……人好好的剑做错了什么,你连剑都不放过!”
对于竹俞的骂声谢伏危就当没听到,他只垂眸看向苏灵,眸子柔和。
“师妹放心,你得不到的,我也断然不会让与旁人。”
要是换做之前苏灵听了谢伏危这话心中定然甜如蜜糖,可现在她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脊背发凉。
她说不上来,在谢伏危与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骤然冒出了两个字。
【疯子。】
是的,得不到的就毁掉。
可不就是疯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