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的楼里,有各种曾言言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的部门。
她终于知道,当客户把投保单填写完毕,公司收了钱之后,为什么要等一周左右的时间才会给客户合同,因为中间要经过一个“核保”的流程。核保的部门,要看一下客户的身体状况、经济状况,和他们想要买的保险是不是匹配。
有些时候,有的客户会有“逆选择”的风险。这就是说,大多数人买保险,是担心将来发生一些意外,让自己遭受经济损失,比如看病花了一大笔钱,或是遭遇了车祸身体残疾后没有了收入,甚至就是客户本人死亡。这时候,保险公司会按照客户当时选择的一个额度,把钱赔给客户或者他的家人。一般来说,客户所选择的额度,都比他相应要交的保费高出许多倍,有的甚至上百倍。比如客户选择100万的意外保险,万一发生车祸死亡了,保险公司赔给他家100万,但是客户只要交几百或者几千块钱。看起来好像客户很划算,但是事实上,没有人愿意以健康甚至生命作为代价,去“赚”这笔钱。可是不能排除有些想要这么“博”一下的人,那就是逆选择了。
曾言言记得核保部门的老师就给他们讲过一个案例。
当时zr有一个客户,想要买500万的人寿保险,就是他死亡的话可以赔给家里人500万。算下来,他每年要交的保费是不到10万块钱。这个单子交到核保手里之后,他们发觉有个地方颇为可疑。这个客户是个普通的职员,一年的收入差不多也只有10万块,而他的妻子更是个每月赚不到3000块的超市营业员。照说这样的家庭收入,是不可能负担得起这样的保费的,简直相当于不吃不喝把所有赚来的钱拿来买保险。那么,有没有可能,其实客户家底丰厚,只不过随便选了喜欢的工作,不在乎收入呢?再调查下去,客户夫妻两人都不是富二代。收入和保费如此不匹配,实在是非常值得怀疑。后来经过多番调查,客户的就医记录里显示,他患了癌症,而且已经是中末期。公司有理由认为,客户或许很快就会自然死亡,甚至想要自杀,用几万块钱换取几百万,来照顾自己的妻子和一个才9岁大的孩子。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曾言言特别唏嘘,问道:“那这个客户,后来怎么样了,最后治好了还是……赔了500万?”
对刚入行的她来说,怎么也想不到,核保给出的故事结局居然是——
“这种情况就属于非常标准的逆选择,所以我们是不会予以承保的。客户的钱我们不收,当然如果他真的死亡了,也得不到赔款。”
那这个客户真的好可怜啊!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感受,当时教室里好多人都叹息出声了。然后核保的老师这么解释道:“保险是个大众公平的发明,它最根本的意义在于,所有人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拿出钱放到一起,这么多人中间如果有人出了什么事,就从这些钱里去救济那个人。这是大数法则,也是随机事件。大家设想一下,如果其中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必然会发生什么灾祸,又知道只要付一点点钱加入进来,就能把其他人的钱拿走,那对别人是不是不公平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曾言言对保险开始有了真正的好奇。一直以来她觉得,保险公司不都是求着别人买,然后客户看那些销售员,都嫌弃得很,大多觉得自己买了保单,是对销售员天大的恩赐似的。原来,竟还有人想要买保险,却被拒绝的。好像老师说的也对,投入和赔付比例相差太大了,如果都这样,那健康平安的人买了保险就很不公平。而且也不可能让保险公司收几百块赔几百万,这样的公司早就倒闭了。
可是,核保到底是怎么做的,听故事有些像是侦探,这的确让曾言言无比好奇。如今,他们只和核保隔着一层楼,整个公司后台运营部门都在16楼,曾言言故意在那层下过电梯,好像大家的办公室也差不多,不过就是老师们桌上的资料有些多,看起来甚至挺凌乱的罢了。
除了核保,还有一个部门叫做核赔。在大家的通俗叫法里,就是“两核”。有一些客户,他们一开始就被抓住了证据,不能向保险公司买保险,核保就会把他们拦在外面。但是也有一些客户,买的时候虽然有点可疑,或者其实就是很正常的初衷,可经过了几年时间,发生了一些变故,那时,保险公司究竟要不要赔钱给客户,就值得核赔去费心思了。也是有个跟电视剧一样精彩的案子。客户五年前买保险的时候,健康状况良好,收入稳定,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后来也不知道怎么骗过了医生,还是干脆就是两个人有利益勾结,向公司出具了一张双目失明的诊断,这可算是残疾,可以赔到至少20万。但是碰巧又被发现,客户的失明是假的,最终核赔就决定不赔客户钱了。
曾言言听了这么多内幕八卦之后,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身边好多人会说“保险都是骗人的”,会对卖保险的人有敌意。因为关于这其中很多复杂的事情,她好歹算是也学了半年,仍是一头雾水,更别提根本没在保险公司学习过的那些客户了。而且,核保老师说的不错,对大多数人来说,保险是公平的,这就意味着对于特别想要赔到钱的人来说,他如果不能把别人交到保险公司的钱拿到手,就会觉得对自己不公吧。
很长一段时间,曾言言每多了解一些,就会觉得其实保险最终是冷冰冰的数据游戏,而已。直到她和王斐在公司遇到了她。
那是一个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去注意到的男人。身材矮小,头顶也有些秃了,背着个有点发白的包,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不过实际年龄并没有那么大吧。这是个业绩再普通不过的业务员,从来没在什么表彰会上听到过他的名字,见到过他上去领奖。可那天以后的好几个月里,曾言言还是会经常想起他来。
一个男人在电梯里嚎啕大哭,抽泣地让人以为他即刻要晕厥过去。无论怎么安慰,怎么拉拽,他就是蹲坐在角落,只是哭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这部电梯来来回回大约有五六趟,他才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
他哭,是为了自己的客户,也是他的一个老邻居。当年为了完成自己的业务指标,他厚着脸皮求遍身边所有的人,自然也是包括这个邻居。对方给他面子,买了一份保单,随即束之高阁。就在前些日子,邻居被查出来肺癌,已经晚期了。家里人给他治病花了不少钱,翻箱倒柜的时候,找出那张保单,以为可以赔些医药费。仔细看过,它不是一张重疾保险,而是一个定期寿险,换言之,他病得再重,也没法赔给他——除非客户死亡。无力继续治疗的老邻居,慢慢地衰弱下去,终于到了那张保单可以理赔的时候。他帮客户办完了手续之后情绪崩溃,反复怨恨自己,当初如果让邻居买个大病险,一开始就拿了钱去治病,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千金难买早知道。曾言言因为这个男人,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无奈和残忍。那时起,她突然觉得,客户在面对她讲生死时候的嫌弃,并没有那么重要了。去诉说“不吉利”,如果能让这些事情不要走到太糟糕的结果,自己看似丢些面子,又哪里有他人的生命要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