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小村的时候,卫希夷开心极了,险些扔掉手中的竹杖跳起来。指着影影绰绰的房舍对女杼道:“娘,有人家。”
女杼从驴子上下来,口角露出一点笑影来,遭逢巨变,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但是有这样一个充满活力、野蛮生长的女儿,又让她的希望不至于破灭。如果女儿一直哭闹不休,又或者体弱多病,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绝望好了。
看着很近,驴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走了好一阵儿才到。卫希夷歪头看了一下这村寨,小声对女杼道:“有点破。”不说比王城,连王城边第一个小村子都不如。不是小,不是旧,那是一种灰败的颜色。夹在山间,不细看险些认不出来。
村寨里的人也面带僵硬之色,女杼进村前仔细看了一下这个寨子,对儿女们说:“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歇一歇就走,还剩多少贝?”卫希夷道:“我怀里还有五朋。”五贝为一串,两串为一朋。
十个贝。
够换点吃的撑到下一个地方了,女杼抬起头,望向铅云密布的天空,只盼着雨早些停才好。走进寨子里,与寨中长者对话,都是由卫希夷来完成的。她装成是“夫人”的小侍女,因为南方水灾,所以回北方的娘家避雨,天晴了再回来。路上因为山路塌方,车队被掩埋丢失了,只好换了头驴往北赶。
这么讲,其实也没有错啦。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是逃荒的母子三人,就要被轻视一点。如果是一位回娘家的“夫人”,姑且不论这位夫人的丈夫是不是还活着、父母兄弟是不是得势、本人是不是穷得只有一个侍女。至少在一开始,都会得到一些礼遇。
母子三人计划停留的时间很短,他们的相貌也很能唬得住人。美丽就代表着强大,判断的标准就是这么的简单——只有优渥的环境才能养出白皙的皮肤与柔嫩的面容。一看就是上等人。
一切到这个时候,还是很顺利的,直到女杼半夜发起了烧。
卫希夷心里挂念着父亲和姐姐,但是自从踏上逃亡的路,便再也没在女杼面前提一声。
照顾母亲和弟弟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女杼是成年人不假,却已是四十岁的妇人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祖母级的人物了。女杼生活的条件算是中上,还不显老,其实她的同龄人大部分已是两鬓斑白、面生皱纹、腰背佝偻了。其他的人,在没活到这个年纪就已经早早地死掉了。女杼看着严厉,在家里已经抓不住女儿了。至少上蹿下跳,卫希夷觉得自己比母亲还要强些。
弟弟又还小,卫希夷自觉地承担起了照顾他们的任务来。顺手摸点儿吃的,野惯了的小姑娘比起距上次逃亡已经过了二十年的妇人,总是顺当的。干粮能吃这么久,也是多亏了卫希夷能搞点没打坏的果子、来不及跑的田鼠、躲起来的虫子——她最大的猎物是一条菜花蛇——配着干粮吃。
是以夜里虽然因为疲惫睡得极香甜,听到有动静她还是爬了起来。卫应睡得像小猪,身边的女杼却不舒服地呻-吟着,伸手一摸,女杼的额头滚烫,卫希夷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
她清楚地知道,哪怕是在王城、王宫,生病了到痊愈,也是一个看脸的过程。体质好的人,不吃药说不定就能好,体质差的,吃完药、祭完神,香灰吃下去好几碗然后死了的也是大有人在的。
现在在一个灰败的小村寨里,外面是雨打树叶的声音,这间屋子的一角还漏着水。病了,就真的糟糕了。仅剩的睡意也被吓醒了,睡在最里面的卫应哼唧了一声,卫希夷抖着手去摸他,还好,卫应并没有问题。伸手将带着点潮气的夹被给卫应在肚子上搭好,卫希夷摸了条帕子,在盆子里浸湿了,拧一拧,搭在了女杼的额上,过一阵儿摸一摸,帕子已经热了,再换水。
回忆起当初羽教过她一点医药的门道,又给女杼擦身。
屋子里很暗,好在村寨贫寒摆设少,才没有绊到东西。天将亮的时候,卫希夷再也撑不住,脚趾踢到了卧榻腿的木棱上,疼得流下了眼泪。缩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吸吸鼻子,小声哭了几下。也许是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又或者是烧得难受,女杼再次小声呻-吟了起来。卫希夷慌忙抹抹泪,胡乱擦了一把脸,继续给她擦身。
天亮了,外面依旧是阴沉沉的,女杼还是没有醒。卫希夷焦急地去寻村中巫医,这村子里的长老,花白的胡子、昏黄的眼珠,也兼做祭礼时的主持、也兼做巫医的活计。过来一看,便摇头:“先喂水,不行就只好抬出去埋啦。要帮忙得再出点贝。”
卫希夷脸色煞白,她一向是天不怕的性子,从来也没受过什么挫折,想办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不论是背着父母养诡蛛,还是爬墙围观上邦公子,抑或是为了营救朋友最后坑了王后。反正,都让她办成了。
直到王城□□,才让她知道,这在世上,有许多事情是她无法左右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她想要羽好,这愿意却不能够实现。
现在母亲又……
要命的是,卫应又醒了,卫希夷怕他哭喊,急忙将他抱了过来,小声哄着。自己对老者道:“劳您照看一下,我去去寻药。”老头子的眼睛一亮:“你会治?”
羽自己就不是巫医出身,不过是因为可爱又聪明被提点着学了些简易的医理,这时节医理原就不复杂,能治的病症也少。卫希夷又是半路听羽讲过一点,哪里敢打包票?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兼她自己也只愿意相信能治好:“您等我。”
为了学一手,老头子答应了。
卫希夷就知道一种能退烧的东西——柴胡。这玩艺儿长得跟野草似的,现在又下着雨,有没有被打到泥里还不一定呢。顶个斗笠,她就跑了出去,在向阳的小树林里,勉强找到了几株,她都给薅了来。羽说过,大祭司那里晒干了的会更好,现在哪有功夫给它晒去呢?
只好将叶子捣烂了,煎了水喂服。
如此养了三日,女杼居然转醒了。
卫希夷大喜过望!凑过来问道:“娘,你好些了么?”
女杼嗅嗅身上的气味,吃力地问:“我病了多久了?”都馊了。
卫希夷咧开了嘴:“才三日,我找了点药,再吃几天就能好啦。”
女杼喘了一口气,叹道:“要是没有你,我这回可就完啦。”
这话说得太奇怪了,卫希夷扶她起来喂水喝:“要是没有娘,也没有我呀。”母亲醒了,这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人也笑眯眯的了。
女杼道:“我没事啦,拿梳子来,你这……”辫子也毛了,脸也蒙了一层黄色,眼下青黑,衣服也皱得不成样子。卫希夷笑嘻嘻地去给母亲端了碗稀粥来,自己拆了辫子重编。女杼打量了她一下,道:“又要剪。”慢慢起身,拿了小剪子给她修戳眼睛的留海。
修完头发,女杼力气不济,复回榻上歇息,小声对卫希夷吩咐:“以后我要是不行了,你就不要管我,自己去北方,寻你哥哥,他跟着太子。可是王后不喜欢咱们家,王后找到太子,我怕他会不好。万一我死了,你可不要犯浑,该扔下就扔下,去找你哥哥。人只有活着,才能报仇、才能享受生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卫希夷不爱听这个:“咱们以后都会好好的!您看,您醒了,雨也小了,我看它就要停了!我去找药啦!”
也许是她成功地治好了女杼,村寨里给了这个小姑娘更多的礼遇,白胡子的巫医搓着手掌笑着向卫希夷弯了弯腰:“小姑娘,这个能教我们吗?”卫希夷眼珠子一转,一路逃亡,她终于从“只要好看,宝石和蚌壳没分别”进化成了会讨价还价。向老者要求喂好驴,准备干粮和水,将她们的衣裳洗好,等女杼彻底好了,就送她们北上。
老者答允了。
卫希夷便接连数日与老者出去采药,给村寨里留一些,自己也预备了一些,怕路上再生病。悄悄地,她自己也嚼一点柴胡叶子,就怕自己也病倒了。
如是数日,村寨周围都被扫荡得差不多了,卫希夷心里不塌实,觉得储的药还是少了,又想起另外两种草药来,一个可以治咳嗽,另一种更实用,是巡山的时候见识到的——可以止血。她悄悄地动身,想找到了之后再与村里人讨价还价。女杼反对她冒险,不许她去。
卫希夷现在是个养家的人了,底气也足,理由也挺充份——她们没贝了,下面要怎么生活?有点药草,或许还能冒充个巫医,换点吃的。
女杼默然。
卫希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娘,你等我啊。”
当天,她便又带回来几样药草,女杼却不许她与老者谈价了:“你忘了咱们是冒充贵人的。哪有这么迫不及待拿药草换东西的贵人?”
“那就不换了,下一个村子再换,那我再多摘点儿。娘,你等我啊。”
女杼却没能在村寨里等到女儿,晚间的时候,卫希夷还没有回来,巫医先急了,派人去寻,遍寻不着她,只在一处山崖上发现了划过的痕迹,根据经验判断,这是人没有立稳,一路跌滑下去的模样。最有力的证据,还是山崖上一株草药,叶子与她前两天带回来的一模一样。
女杼眼前一黑,没有倒,亲自跑去山崖上看了一回,左右找不到人。喊也没有应声,向下望去,一片漆黑,无法攀下。最终,女杼被村寨里的人架了回去,女杼定了定神,与巫医商议:“给你所有的草药,派人下去看看。”
巫医想了想:“好。”
才到寨子里,女杼去取草药,巫医点人,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夹杂着马的嘶鸣、牛的哞叫。巫医脸色一变:“过兵了!快跑!”
女杼惊呆了:“怎么一回事?”
巫医伏在一个青年的背后,回头说:“这里与荆国交界,对着抢是常有的事情,小奴隶别找了,快跑吧,夫人。跑不动,就把东西都给他们,别争,争了就没命了。被抓了叫你家人赎你。”
女杼弯腰抱起卫应,放到驴子上,一起跑了——她到哪里找人来赎?!纵使能找到,也不能保证乱兵过境,还有命让人来赎。再不跑,连儿子都要死在这里了。
于是,因为这一处脚滑危险,跌了一下,便放弃了去另寻草药的卫希夷在天黑的时候回来,迎接她的就只有一个被洗劫过后砸得一片狼籍的空村了。
卫希夷:……这他妈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