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以前,庚“看到眼里”的名单里又添了几个人,风昊便是其中之一。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跟风昊搭话了。换了别人,说了这样不太吉利的话,她只会默默地整人(……)。
终于,两人等来了凯旋的队伍。
于伯任,双方加起来超过万人规模的战争,算是大战,赢了,值得开心。于卫希夷,赢得并不艰难,也真正体会到了行军的复杂所在,又学到一些东西。总的来说,两人脸上都带着比较轻松的笑容。
二人身后,便是唱着欢快的歌谣,准备回来庆功的人群了。
取得嵬君之地,伯任没有将嵬君的积蓄掏空,取了一半作为自己出兵的“消耗”。余下的一半里,再分一半用作日后城池的运转,剩下的一半,则安排了自己人慢慢发放,用作抚民之用。
他这一手做得漂亮,留下的是他的另一个学生,有嵬君这个并不好的前任在,只要不比嵬君更过份,便能够在这里立得稳了。若有人怀念故主,也不须他担心,因为嵬君“连夜出奔,中流矢而亡”。连一点念想也没给人留下。
究竟该谁去领杀掉嵬君的功劳,成了一个谜。
正因如此,伯任在嵬地没有了隐患,心情也好。
回到阳城,远远望到风昊,伯任口里跟上了后面军士唱的调子,大声吼了这一句词的后三个字:“……吾归矣~~~”
风昊翻了个白眼。在他的身边,庚已经冲下了城楼,提起衣裾,迎着队伍跑了过去。
队伍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绛色衣裙的姑娘飞奔而来,都起哄:“哟哟,谁的相好来了呀呼嘿~”凯旋而归的青年们,如果被夹在欢迎的人群姑娘们投以青眼,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儿。纵然这姑娘不是自己喜欢的人,青年们心里也隐隐有一丝期盼,“若是奔向我来,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呀”有这的想法的非止一二。
绛衣姑娘还未到眼前,任徵便先笑了起来。伯任正在与风昊师生俩互相“交流感情”没有注意,任徵一个年轻人,却是很明白青年们的想法的。便是任徵自己,也未尝没有一点锦上添花的念想。青年里,舍我其谁?这样的想法,也确实是一个客观的评价呢。
待姑娘走近了,任徵先自嘲一笑,心头忽然一轻,心境也为之一变,笑容由浅变深,终至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一群傻蛋!我也是傻蛋!不知天地宽广!不知世事无常!”
卫希夷看到庚迎了过来,也是欣慰异常,纵马往前,远远伸出手来,将庚捞到了马背上。任徵大声说:“坏了坏了!这也太会撩人了!往后小伙子们再用这一手,就未免拾人牙慧了。”
卫希夷对他扮了个鬼脸,庚坐在她的马后,抱着她的腰:“大家都很担心您。阿应抱着鹅说了好久的话呢。”
“哈哈哈哈,”卫希夷笑得快要捏不住缰绳了,“阿应居然说话了!”
伯任与风昊交流完了深厚的师生感情,便听到这亲姐姐式的评价,一阵无语。他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卫希夷,也认为自己对小师妹的培养是很成功的,有一种看她成长的得意与满足,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了解这个小师妹。
有趣。
凯旋的途中,已经有许多百姓自发地欢迎了,自城门开始人骤然变多了起来。箪食壶浆以迎的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后续的队伍里,不断有青年大着胆子,也学着卫希夷的样子,将迎向自己的心爱的姑娘往自己马上拉。也有一使劲儿就拉上去的,也有骑术不佳闹了笑话的。
骑兵、车兵,最后是郁闷的步卒——他们没有马。有一个面相憨厚的步卒灵机一动,将姑娘扛在了自己的肩上坐着。这下可不得了,后面也有样学样了起来。
比起他们来,数量较少的女兵便有些吃亏了,一个高挑的姑娘往队伍前面瞅了瞅,有样学样,将自己的妹妹扛了起来。
整个欢迎的仪式,瞬间变得不同了。整个阳城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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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宫内,留守的卿士迎上来禀报——仪式已经准备好了。
先是,伯任检阅士兵与俘虏,接着是各部献上自己的战利品——按照规定,战利品可以自己留下三分,其余七分上缴。继而是伯任举行祭祀,向上天宣告吞并了嵬国。接着,便是欢宴与论功行赏。
侏儒们再次找到了工作,又欢天喜地、热泪盈眶地穿上了彩衣,尽力逗众人发笑。近来年景不是很好,国君且要减膳,侏儒们十分担心自己这等不能自食其力的人被放出去自生自灭,那就很惨了。
还好还好,国家欣欣向荣,他们依旧能有一口饭吃。
庆功的宴会是最好逗乐的,不用他们绞尽脑汁去想笑话,胜利的喜悦就能让与会的人心情很好。刚刚立功的将士手头很宽绰,很容易给他们不少赏赐。哎呀哎呀,终于能够有肉吃了!
今天,红衣侏儒与绿衣侏儒可不敢扯什么吉兆了,只拿青年们受到姑娘们的欢迎来说事儿。这个话题很安全,天下没掉什么不该掉的东西。任徵因此事极有感触,听侏儒提及,心情大好,赏赐不少。两侏儒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自己想得的衣食,将士们感受到了快乐。皆大欢喜。
宴后,一切的欢乐便留给了不明所以的庶人们,王宫里的气氛开始紧张。
与嵬君一战,邻国围观者不在少数,他们的动向值得防备。想要在一战之后,令人忘记疲倦,再给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战争中来,必须论功行赏。
头一个,卫希夷便拒绝了赏赐。
风昊并未参与这件事情,学生长大了,他可以为学生担心,可以在学生被欺负了的时候给学生撑腰,却克制住自己,不要凡事都插手。这是两个学生之间的事情,他不能将自己的学生养成牵线木偶。那样是他做老师的最大失败。
任徵等人都很惊讶,如果卫希夷不领功赏,则排在她下面的人,要怎么办?
伯任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点头:“也好。”
太史令上前道:“此事万万不可!赏功罚过,国君籍此确立威严,有功怎可不赏?”
伯任摇头道:“希夷可不是我的臣子呀。”
太史令一呆:“什、什么?”
卫希夷一家在中山国数年,伯任待她如幼妹,亦兄亦父地承担了许多抚养教导的责任,大家早将卫希夷看作自己人。如今猛然讲她不是自己人,这怎么可能?太史令懵了。
卫希夷大大方方地道:“嗯,我是要走的。”
太史令道:“为什么呀?这里,您,在这里住得不好吗?有人令人不快吗?”大有“谁让你不开心了,说出来大家去揍他,哄你开心”的意思。
卫希夷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我要回去报仇的。”
“哎?”中山国内,并无人知晓她过往的恩怨情仇,只知道她是风昊琢磨天象琢磨出来的学生。可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怨仇,要放弃在中山国的一切。卫希夷在中山国,可比别国公主还要自在如意,为什么走?
“我的父亲是獠人,原为南君侍卫,蛮地之变,音讯全无。我的姐姐死在那场变乱里,为了给我们拖延时机,她和姐夫自投罗网,吊死了。她的婚礼也是葬礼,她的时间永远停在了最美丽的时候。从小,是她爱护我,我想,她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还有点嫉妒她将来的孩子。可是……她永远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我要让剥夺她生命的人,将血流干!让他们也永远无法再为人父母,让他们的时间也永远停止!”
太史令张了张口,这样深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唯有报复!太史令道:“那也不必拒绝。要报仇,需要兵马,也需要钱粮。您会需要城池,需要封地,需要人口的。”
卫希夷道:“太远了,有阳城到天邑四个那个远。你们水土不服。”
太史令沉默了,伯任问道:“你独自回去吗?”
“我还有些人,蛮人还没有死绝。”
伯任点点头。
话题十分沉重,任徵勇敢地承担起了将话题转回正题的重任:“然则吾君并非不明赏罚之人。子与吾君,平辈论交,便是朋友相帮,也需要谢礼的。”
卫希夷道:“我要报仇的,会杀很多人,会让很多人害怕……”
伯任摆摆手:“我可没有将什么‘仁慈’的名声看得多重要,也不觉得这算什么拖累。我们本是福祸相依,拆不开的。”
“那……我先领下了吧,您照顾我这么久,咱们哪里还能算清楚呢?时机合适,我便走。母亲年纪大了,阿应还小,他们便有劳您照看了。我平息事态之后,再作安排。”
伯任爽快地答应了,卫希夷也暂领了伯任给的封赏,她有事要做,对此也不计较,只要伯任接下来的事情能够顺利进行就行。接到手的东西,她留了一部分给女杼来养家,其余都分了,给了风昊最大的一份儿叫做:“来了来了,可以养你了。”
风昊:……
庚也得了她的那一分,没有犹豫,没有推辞,坦然收下了。心道,要南下,是要做准备的,留下来以备不测。
卫希夷并没有立即进入“南下报仇”的环节,反而安心整顿内务,将自己所领城池的细务一一梳理,清点府库,又写好了备注,交给伯任,以备继任者接手。同时,厉兵秣马,准备中山国的下一场战场。邻国都在观望伯任接下来的动作,不是纳头便拜,就是再打一场。
即使要走,卫希夷也希望能够为伯任再出一分力,将这将烦恼都解决了,再痛痛快快地离开。
她猜得也准,这也是伯任等人有过判断的——邻国集结了起来,誓要为嵬君报仇!理由是现成的,伯任灭了嵬君之国。至于灭了嵬国干他们什么事儿,这个问题就没人回答伯任了。
四国会师,与伯任约战于野。
中山国的战争机器,再次运转了起来。这一次,风昊也郑重出现在了议事的大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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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任能够调动的兵马,以国家不吃力为前提,数目犹比嵬国略少。嵬国与此次进犯四国相比,规矩在中等,即不大也不小。如果算来。伯任将要面对与嵬国交战之时三倍左右的敌人。
很艰难。
不是没有讨论过议和的可能,嵬国在嵬君的治理下有些糟糕,吞并之后在两、三年内还算是负担呢。可以让出一部分,这是伯任可以容忍的。然而四国以为“既然已经集结兵马,且我数倍于彼,已成水火之势,纵此时休兵,日后伯任岂会干休?日后不待我等再次结盟而攻之,诸君危矣。”必要一战而令伯任胆寒,不敢再破坏规矩。
议和是不行了的,那就打吧。
“怎么打?”伯任问出了属于他的问题。
任徵道:“请先派人查探消息,知晓四国如何布阵,才好应对。”
这个就比较困难了,当然,也是必须做的,伯任颔首:“可。”
太史令道:“彼虽势众,然则号令不一,或可趁隙而入。”
这个也不错的,伯任道:“可。”
风昊道:“人多未必是长处,人少未必是短处。”
伯任认真地听老师再次讲课,风昊不客气地指出:“人再多,也需要能够摆得开阵势。天时、地利,皆可为我所用。”
伯任仔细回忆风昊曾讲过的内容,思考着约战的时间,这个季节风通常从哪个方向吹过来,上风处自然是占便宜的。又思考着地势,若是自己背后是山,便可令士卒心中安稳……
说了这许多。卫希夷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问道:“四君派多少人出来?”
任徵道:“虽不知他们如何布阵,数目却是知道的,约有三万,顶少也要两万有余。前番他们看过我与嵬之战,岂会轻忽呢?”
“那么,四国一共有多少人马?”
“咦?”不是说了吗,两万多,将近三万的。
卫希夷问得更清楚了一点:“他们的国家,一共有多少,派出来这些,国内呢?还守得住城吗?”
自上而下都吸了一口凉气,这主意太狠了呀!
卫希夷自顾自地道:“据我所知,四国虽然不算小,可也都不大,若出到三万兵马,连运粮草的伕役、奴隶,他们便要使出将近五万的青壮了。庶人并非全居城中,反是野外有许多散户,这么一算,他们每城的守卫能有多少呢?挨个儿拿下吧。后路被断,军心必然涣散,我们再夹击,他们就完了。运气好,可是一战定四国。运气差些,就专拣一个打好了。哪个家最空,最好欺负就打哪一个。”
风昊与伯任交换了一个“她好凶,是你教的吧?”的互相甩锅的眼神,清清嗓子,伯任问道:“你要去?”
“嗯呐!可不能仗着自己年纪小,别人爱护,就白吃白喝呀。”
“喂!”
“我可不会让爱护我的人吃亏!这个,我去!”
伯任也忍不住嘲了她一句:“你认得路吗?”
为卫希夷帮腔的居然是风昊:“她比你们所有人都认路。”
太史令看着小姑娘花儿一样娇嫩的脸,十分不忍地道:“可是,带多少人?又要走多少路呀?”
卫希夷耸耸肩:“如今我背后有诸位,还不敢轻举妄动的话,又说什么报仇雪恨?我只要两千人就足够了。”
太史令哑然,有些人,似乎天生就和普通人不在一个世界里。
伯任道:“两千人,围城?怎么够?”
卫希夷道:“我不围城,我进城。如何进,且要保密。反正,与数倍之敌决战是躲不过的事情,少两千人,可以的吧?”
伯任心道,那我私下问你好了。
当下再次清点兵马、战车、粮草,伯任倾国之力,倒能凑出将近两万的战士,则转运便要吃力,稍有不测,国家便要崩溃——他本有三城要守,加上嵬君治下的城池,亦需分守。再有维系国家运转的人手,还需要算一算万一失败,采取守势所需要的力量。
最终,伯任发动了一万两千人,卫希夷刚好拿了个零头走。
这一边,伯任无法像风昊所说的那样背山布阵,却抢占了一个上风口,与三倍于己的敌人正面相向。
那一厢,卫希夷带人去扒衣服了。
她带队,将嵬国俘虏的衣裳全扒了去换上。又将嵬国之贵族的衣甲剥了来,命手下也换上,自己穿上嵬国贵女常穿的服色,手下女兵也夹杂着换了轻便的女装。先往四国里最弱之国,伪称是嵬国流亡之人来奔。
其时人心淳朴,便是不淳朴,见有男有女,也没有过多的防备。卫希夷顺利地诈开了城门,反手将吊桥放下,门轴卡住,放个信号,不远处的伏兵一拥而上。进城后,将主事者收押,反抗者格杀,伪称伯任大胜,很快控制住了局势。因人少,她将本地投靠来的人提拔起来,令其辅佐。举凡抓捕、拷问、行刑之事,皆与这些人,使其与国人对立,不得不继续依附自己。
接着,依旧样拿下数城。
诈开第五座城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这是一座边防的大城,其国太子镇守于此。太子也对得起储君之责,起了疑心,盘问了许久,从城上看到卫希夷一张俏脸,才勉强打开了城门。
这件事情提醒了卫希夷——世上蠢人、不加防备的人不少,聪明人也很多。再者,已经拿下数座城池,由于人手不够,难免有人逃脱,奔走相告。再号称是嵬国败兵,就很难骗到人了。
在第六座城那里,她的队伍摇身一变,又成了太子被俘之时跑出来求援的护卫了。
如法炮制,伯任这边将将扎下营寨,骂阵还未开始,卫希夷已经将四国老家给抄了个遍,将敌人后方搅了个天翻地覆。
决战前一天,后方的消息在卫希夷有意识泄漏的情况下,摆到了四君的面前。四君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却不负国君之名,拍案而起:“他们能有几人?必做不下这等大事!必是谎报,要乱我军心!便是失了城池,我等只要大败伯任,取他阳城,嘿嘿,他可输不起!”
此言甚是!
其余三人重新振奋了起来,摩拳擦掌,必要伯任好看。
如果……后路没有起火的话,就好了。
真起火了。
数万大军行动,只是拉到旷野里打一架再回来,也需要不少粮草的。粮草堆,被人从后面点燃了。
卫希夷命人伪称运伕,押运粮草来,兼携带了太子的印信,以酒食劳军。是夜,趁守卫喝得酩酊大醉,一把火,将天都要烧红了。一片通红之中,锣鼓也响了起来,四面八方传来许多声音:“粮草被烧了,城池被占了!大家快逃呀!”
四君商议了一天,才睡下便遇此之乱,慌乱之中衣服也穿错了,大军不战而溃。四人里,竟有两人死于乱军践踏。另二人逃出命来,重整队伍,又被伯任围了个正着。
举国欢腾之时,太史令不无忧虑地提出了:“事已至此,岂容善了?已并嵬,再并四国,恐力有不逮,如若归还,又恐结仇,还望善视之。请并其大,留其小,削其兵、减其民,鲸吞之后,请用蚕食。天邑那里,也需有个说法。还须遣使。”
风昊笑指卫希夷:“她不是早就想南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