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满将南君的态度向西奚作了直白的解释之后,西奚果然安份了许多。安份之中,又有许多不安,很是担心自己没有得到南君又或者是女莹一个明白的说法,他们会事后不认账。
犹豫再三,趁着阿满准备“喜宴”,他悄悄地寻上了南君,这回没了许多碍事的人,西奚再次向南君要个说法。
南君此时,也产生了与阿满看待卫希夷一样的观点——你说他蠢,听不懂复杂的话,他偏能咬着他最初想要的东西,绝不偏向。
南君女儿也回来了,敌人也赶走了,心情正好,也不吝于给西奚一个明白的答复:“一、你问卫家姑娘的,她已经答你了,这个听得明白,对吧?好。二、你不犯事,永远不会有被问罪的那一天。三、阿莹居长,阿幸居幼,给了阿幸他现在也不能理事,不如给阿莹,反而安全。四、你的路,照前面的走。明白了吗?”
明白了,这回是真明白了。西奚抱怨道:“早这样明明白白说,何必再浪费那么多的功夫?”
这是了结心事,开始抖起来了?南君不客气地道:“是谁一见面就发难的?”抢先发难,被人打个半死,转头就跪,你……让人怎么想?
“那是大祭司想拧了,”西奚推脱责任也很有一手,“臣是说那一天晚上,绕了老大一圈儿呢。只要王说这四句话,臣也不用担心这好几天。”
南君道:“说了,你就信了?”
“啊。”不信也不行好吧?
南君心道,不绕这一圈儿,谁信谁?你道只有四句话要讲吗?摆摆手,南君道:“罢了罢了,都说明白了,你也可以安心了?我还有事要做呢。”
“还有一件的。”西奚杵着不走。
“还有?”
“什么样是犯事?什么样是不犯事?若是突然改了规矩,怎么办?”
南君踌躇着,还未回答,便听到侍者向女莹问好的声音。微微一笑,南君道:“你不是信不过我,是担心阿莹吧?”
西奚道:“是。”
“那让她来与你讲好了。”
女莹不是自己来的,她是与卫希夷一道过来的。女莹归国,卫希夷报仇,身上的担子卸了大半,卫希夷便想将其他的事情也给办了。第一件,是想敦促南君早点给女莹正位。第二件,既然南君答应了她要废止绞刑,重订祭祀制度,就想南君早些发布命令。第三件,与前两件一体,是想能否游说南君,树碑立纪,将无论是祭祀,还是命令,都镌刻下来。
最后,她想奉屠维一同北上,希望能够征得南君的同意。同时,北上还会与荆国产生一些摩擦,想问问南君,有没有合作插手的意思,有好处大家分。
看到西奚在,两个姑娘倒不意外,西奚现在要是聪明,就得抱紧了南君的大腿。女莹对西奚也客气,见面直当他是长辈般敬重,南君十分满意,对女莹道:“正好,有件事儿,得你来答。”将西奚的疑惑对女莹说了。
女莹听了便笑道:“巧了!希夷来对我说了一件事情,正与此有关。”
“哦?希夷?”
卫希夷道:“王可曾想过,树碑,将律令与祭祀礼仪,公之于众呢?”
“嗯?”南君还真没想过,识字的人少呀!识字是件奢侈的事情,要有老师肯教,学生要么聪明,挤出点时间都能学会,譬如偃槐,要么就得有权有势有钱有闲,可以专门学习,譬如风昊。两样都不沾边儿的,地里庄稼还等你去收呢!
这种情况下,勒石以记?有什么用?谁去看?不如让上面两类人自个儿学去得了。
西奚却是大加赞同!在他看来,刻在石头上,等于是有一个极好的保障!山石万年不朽,誓言永远不破。西奚又有一个主意,主张将南君的图腾刻在石碑之最顶端。这样可以保证祖先神明的注视之下,没人会诬陷他了!
南君是个思想开明的人,略一想,便也答应了:“很好,就这样。”
此事不用卫希夷来催,西奚先催促了起来。南君笑着唤来了侍者,命他去传令,即刻召石匠采石,文稿稍后送到。对两个姑娘说:“既然主意是你们的,文稿你们来拟!拟完交给我。”
事情了结,满腔担忧愤怒一走,西奚看到卫希夷就想……跑。他也真的跑掉了!“臣这便放心了,王与公主想必还有许多话要说,臣便不打扰了,臣告退!”一长串的话,说得顺溜极了。
女莹目瞪口呆,瞅瞅他的背影,问南君:“爹,他这是什么毛病?”
南君淡淡地道:“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这世上,有愚有贤,更多的人,在贤愚之间,各有各的脾性。这黑白分明的性子,都该改一改啦。”
两人齐声答应。
女莹凑上前,对南君道:“爹,希夷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说呢。”
“嗯?什么事?”南君又恢复了慈祥的样子。
卫希夷道:“王,我想奉父亲北上。答应了老师要回去,可是不想再跟爹分开了。”
南君沉默了一下,道:“如今天冷,开春再走吧。”
卫希夷想了想,道:“是。还有一件……”
“还有?”
“就是荆国。”
南君笑道:“我与唐公也说起来,他可真是个妙人,与你想到一起去啦。我说他与荆伯有仇,为什么荆伯伏诛,他还要南下,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的。”
女莹与卫希夷都为姜先说了些好话,譬如没有他的一路支援,两人南下会辛苦不少之类。南君道:“知道,他们北人,心眼儿忒多,希夷,北上要多加小心。”
“是。”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一力降十会,做什么事,都与校场比武是一样的道理。人生就是奋发争斗,所以人生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两人一起受教。
南君若有所感,对卫希夷道:“这几月,阿莹要在王城,多认识些人。开春之后,春耕的典礼,她不能不在场。典礼之后,荆国之事,你们商议着办。”
“这……阿莹能做得了主吗?”
南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极似风昊:“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都要点房子了,不就是为了她?”一指女莹,“装,还装!你凶巴巴地跑回来,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好好好,没放火,我看也快了,威胁人总是有的吧?放心,我对西奚已经讲了,便立女莹为嗣。行了吧?”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痛快。
“什么时候办典礼?”
“我现在穷了,”南君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跟新年典礼一起办,喜庆。”
“行,我开春天暖了,再跟我爹一起走。这可不是我逼的啊,您也不是被逼迫就会随便点头的人呀。”
“噗——”女莹笑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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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很快就到来了,新王城的氛围空前的好。即便外面下着雨夹雪,也不能让人们脸上的笑容少上一丝一毫。
七年了,终于有一年,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大声唱着欢乐的歌。不用担心第二天就要出征,不必担忧睡梦中会被敌人砍掉了脑袋。这些敌人,先前还是一国之人,征战四方之时,彼此还是互相扶持的。
有天灾又如何?没有人祸,天灾反而容易度过。
不用再内战,便可以安心地放牧牛羊,不用担心被劫掠。没有内战,便可以安安静静地种田,不必担心田间青苗正在生长,人却被杀戮驱逐,又或者征发出战,死在外面。
即便最吝啬的人,也舍得宰杀牲畜、不再数着米下锅,让全家敞开了吃一顿饱。太平日子来了,辛苦一些,总不至于再挨饿的。
大堆大堆的木柴堆起来,点起了篝火,青年男女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王宫前宽阔的广场上,也如外界一样,燃起了数堆篝火。新王城的蛮风,比之旧王城要浓郁得多。到了此间,卫希夷与女莹又换回了蛮人的衣饰,蓝色的底,绣着大朵的花,头发编成了长辫子,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唯有姜先,还作原来的打扮,在廊下背着手看着,笑吟吟的。
南君下去跳了一圈,擦着汗来问他:“唐公不去跳?你看看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跳的是什么。开心就好!年轻人,活泼一点,你这个样子,恐怕很难得希夷喜欢呀。”
姜先打了个喷嚏:“这……这都看得出来?”
“我看屠维也看出来了。”
“咳咳!”
“屠维与你谈过了?”南君被火光映红的脸显得十分感兴趣,“没答应吧?我要有这样的闺女,也不会痛快答应的。”
姜先忙问:“为什么?”
“可舍不得。”南君故意逗他。
姜先抽抽嘴角:“怎么都看出来……”
“就最该看出来的人看不出来?”
“嗯嗯。”
“还没到时候,”南君也婆婆妈妈了起来,“哎,你是一个大小伙子呀,不得让姑娘正眼瞧你才行吗?正眼瞧了还不够,还得把你当成能做丈夫的人才行!我看屠维就是瞧不上你这一条!痛快一点没坏处的!”窝窝囊囊的,不干脆!
姜先认真听着,觉得他这样说,也挺有道理的。于是虚心请教:“该怎么做呢?”南君与卫希夷也是熟人,他的意见,应该有可以借鉴的地方吧?他又不好向屠维去请教,对吧?
南君扬扬下巴道:“喏,下去,跟她跳!你看,每当这个时候啊,招人爱的姑娘小伙儿,人人争着跟他们跳舞对歌儿。对上了,你什么都不用说,她就知道你的心意了。”
姜先抬抬袖子,看着自己不太适合这个场合的衣袖,有些犹豫。南君撇撇嘴,心道,你这不干脆的样子,难怪姑娘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围着她转是想干嘛!恁多的顾忌,什么都不敢,果然让人瞧不上!
姜先犹豫了一阵儿,终于,狠狠心,对南君道:“多谢指……咦?”
南君眼睛也直了,死死看着篝火边上,他闺女那是在干嘛?本来不是跟卫希夷俩人跳得挺好的吗?!现在阿莹对面那个,是什么?怎么看着像个小伙儿?!这是要做什么?
闺女长大了,受人爱慕,是极好极好的。能进到王宫里来的青年,也不会差劲,南君还是有些不爽!“那是个什么玩艺儿?!”
姜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弋罗?”
南君沉着脸道:“看不出来,他的胆子还挺大的么!”
姜先好心劝道:“也许只是想让公主正眼瞧一下的……之一。”
南君没好气地道:“我当然知道啦,你怎么还不下去?谁最先站到姑娘面前,最容易被记住,别说我没告诉你。”
姜先一惊,急急去找卫希夷。
很好找,她正好奇地看着女莹和弋罗,一手还拽着个鬓边簪了朵大红绸花的姑娘问着什么。她小的时候,是不会参与到这种活动中来的,每当这个时候,她多半是跟女莹一道,想着法儿地从席上溜下去,混到奇怪的地方玩耍,而不是陪许后坐着当雕塑。所以,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正揪了个屠维同僚的女儿,跟那儿打听呢。
姑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小时候就到北面去了,可能忘记了,这是求偶的呀!”本来应该有很多小伙子找你跳的,不过……
卫希夷是在场的姑娘里最漂亮的,也是……最凶残的……不太敢……
卫希夷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有时候宫女们与羽在一起笑闹,会拿这事儿打趣,什么“小伙子抢着与你对歌跳舞”之类的。“什么?喧闹声中,卫希夷大声地说,阿莹不知道这个吧?她怎么跟弋罗跳啦?!”
女莹还是真的不知道,卫希夷还有个会参与这些活动的姐姐,女莹她姐,活脱脱一个许后亲手雕的木偶,哪里会给妹妹知道这些的机会?
卫希夷毛了,“嗖”就冲了过去,要提醒女莹。才凑近了,却被姜先给拦了下来:“你干嘛?”
两人同时问。
姜先将她拽到一边:“你不是看上弋罗了吧?”他可紧张了,虽然觉得这不太可能,然而还是紧张,弋罗看起来比他魁梧一些呢。
卫希夷鄙夷地道:“乱想什么呢?阿莹还不知道这个……”
姜先道:“甭管知道不知道,她可不是会跟不喜欢的人跳舞的人吧?跳了又不是答应了嫁,急什么?”
“哦,也对……”卫希夷反应了过来。
姜先趁机问:“你有想跳舞的小伙子吗?没有咱们就去那边说话?”
方才被卫希夷揪住的姑娘掩口直笑:“狡猾!狡猾!看他多狡猾,拉人去说悄悄话。”
姜先闹了个红脸儿,卫希夷在姑娘们促狭的目光中似有所悟,猛然拧过身子来,问姜先:“你来要跳的?”
【!!!姑娘就该有几个会胡说八道的女伴儿,这样才能开窍!】姜先大悟!攥着卫希夷的袖子,紧张地问:“跟我跳,好吗?”
“好啊!”卫希夷大方地点头,给他解围。
姜先大喜:“好!这个怎么跳的?你教我?”
“好呀。”
姜先想的就多了起来,比方,他学说蛮人土话的时候,问过卫希夷会怎么回答,卫希夷当时答应得那么般痛快。他追问,还收获了一个看傻子似的目光。卫希夷就是这么痛快的人呀,现在这个痛快不矫情的姑娘,点头同意跟他跳了!
姜先飘了起来。
话都不会说了,手脚跟着音乐的节奏摆着,大声说:“还担心你不答应呢!”
“为什么不答应呀?大家都跳,你要被拒绝了,多不好?不能让你被笑话呀。跳了又不是要嫁你,你别害怕,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姜先从空中“吧唧”摔了下来,摔出一口老血,被周围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将心一横,大声将心中念了无数遍的话讲了出来。自打他向卫希夷学蛮语,就数这句话讲得最快最溜!
一时之间,连音乐都停了。场上男男女女,都为之一震!尔后一齐含笑看着他:“有胆色呀,今年第一个大声说出来的!”
卫希夷懵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咋不知道他看上我了?
不远处,同样被这样的告白惊呆了女莹就要往这边冲:“那个鸡崽!他怎么敢?!”姑娘们看朋友的另一半,往往比当人本人还要挑剔一些。朋友该嫁一个盖世英雄,而不是一只弱鸡!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弋罗眼疾手快,趁势将她抓住,劝道:“公主,公主该相信朋友的选择。”
“那那那个鸡崽,他打歪主意很久了!”
“公主要代他们决定吗?有更好的人选吗?”
没有。女莹有点生气:“哎,你怎么说话呢?”
“那……她父亲还在一边儿看着呢。”
女莹急中生智,用手推他:“快,你去找叔父。”
弋罗顺竿儿爬,将她双手都攥住了:“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啊?我就看那个鸡崽有坏心眼儿。”
弋罗哭笑不得,认真地问:“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姑娘,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是坏心眼儿吗?”
女莹一怔,喃喃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弋罗握着她的手,女莹挣了一下,没挣开,抬头瞪他:“你干嘛?”
弋罗的眼神愈发认真了:“他抢了我准备问你的话。我才不是有坏心眼。”
女莹怔住了。
两人的周围,是一群起哄的人,起的是姜先和卫希夷的哄。谁叫姜先刚才的声音太大了呢?与他的个头完全不符!将乐声都盖住了,由不得爱热闹又对来年充满了希望的蛮人不热情,一个个地帮着他问:“答应吗?答应吗?小伙子长得不错哎~”
长得确实好,否则八岁的卫希夷不会总跑去看他,还顺手给了他药。
热闹的环境里,想不回答是不行的。卫希夷有心一口拒绝,说“我还没想过这种事儿呢”,又不想让姜先的脸上露出失望的颜色来,此时只盼有个人来救个场,这场面,她真应付不来。想救场的女莹,此时也自身难保,正需要一个人也来救一救她的场。
救场的是两位父亲,屠维一看情势不妙,跳了出来:“都干嘛呢?别看了!自己家姑娘还不够看的吗?”
便有相熟的晚辈躲在人群里起哄:“儿女的事,您不带这么跳出来的。”
“去去去!我还没见到我老婆呢!我家的事儿,她做主!得当着她的面儿!”屠维也不在意说出自己对妻子的思念!
起哄的声音更大了,思及他与妻儿分离数载,这个理由倒也合情合理。虽有人也在嘀咕,屠维是不是不愿意之类,终究是将场面圆回来了。
姜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张得耳朵里听不到别的声音了,看看卫希夷,再看看屠维,等着宣判。屠维没好气地道:“立在这里当桩子吗?跳够了都回家,没听到我说的吗?”手指虚指了姜先几下,“你倒够胆子。”
【咦咦?没有生气?】姜先咧了咧嘴巴。
另一边就没有这么和谐了,南君是趁着人群热闹的时候,摸到女莹身边的。弋罗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黑着脸的王:“你们在做什么?”
女莹惊了一下,小小地原地跳了一小跳:“爹?你干嘛吓人?”
南君扫了弋罗一眼:“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