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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零:天子(1 / 1)

赵覃大出意料之外,心中一紧,手下用力,“你究竟是什么人?”

袁何倒也硬气,豆大的汗珠从头上落下来,却一声不吭,只淡淡道,“我是何人,赵郎君看看这个就知晓了。”左手微晃,一道策令在手中一闪而没,赵覃目力强于常人,一眼扫过,清晰的认得其上镌着的“御史寺”三字,不由大惊,“你……”

刚吐完一个字,只觉得后脑一阵钝痛,却原来他适才心旌动荡,手上对袁何的钳制便不自觉的松了一些,袁何伺机反制,轻而易举的得手。

从昏昏沉沉中醒来,赵覃只觉得身下微微摇晃,马车平缓前行。

“也是我最初的时候没有说清楚,”袁何笑着解释道,“如今咱们去的的确不是长安,而是云阳。家主人不希望别人知道小娘子失踪的消息,因此,在下当初并没有通过郁至官府,而郎君最初误以为我们的身份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只是,请郎君相信,家主人并没有恶意。”

赵覃微微苦笑,“事到如今,你主子究竟是何人?”

赵覃以为,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袁何自当告知他的主子身份。却不想,袁何迟疑片刻,竟道,“恕在下不恭,等郎君见了我家主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赵覃闭目沉思,无法猜测到袁何身后的人的身份。

既然能够出动御史寺的策令,当是官方允许的。只是,既然手持御史大夫签发的策令,纵然因为旁的原因,没有在传舍宣明。但一路从北地到云阳,这么长的日子,为何却一直不肯明言。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道,袁何手中那份策令,并不是御史大夫赵尧所签发,而是出自御史中丞手中。赵尧并不知情。

而这位御史中丞的名字叫曹窟,故相国,平阳懿侯曹参之子,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天子刘盈从小一同长大的伴读,今上登基后,便从太子舍人一路升迁为中大夫。如今官至御史中丞,与天子关系最为亲厚。

“吁——”御者勒住骏马缰绳,回过头禀道蟒妻。“袁大人,到了云阳县地界了。”

袁何点了点头,“你去安排一下,务要不泄机密。”

“赵郎君,”袁何推门进来。带着一点歉意,笑道,“明日我们要进林光宫。因着你的消息不好让人知道,只能用一点市井的手段。委屈郎君了。”

赵覃意态不羁的挑了挑眉,“事到如今,我还有不答应的余地么?”

自五月间。天子来林光宫避暑,林光宫渐渐变得炙手可热,虽不如长安东西二宫的赫赫威势。但也出现一派兴盛气象。其后数年,更是形成了大汉朝廷在长安以外的另一个政治中心。

而宫中用水,俱都汲自县城外二十五里的的甘泉山上甘泉,每日清晨寅时一刻,有马夫运着当天汲取的甘泉从北侧门入宫。

赵覃手足被缚。躺在水车之下隔层,行了一段路。外头水车停了下来,接下来,便听着宫门守卫按惯例喝斥查问的声音,不一会儿,马夫吁了一声,车子轻轻晃动,继续前行。不禁苦笑,淑君妹妹,你究竟惹了什么样的麻烦呀!心态复杂。

水车在林光宫南的一处宫室之前停了下来,马夫下了车,自有青衣宫人迎上来,问道,“一路顺风么?”

“顺风。”马夫恭敬答道,将泉水搬下来。青衣宫人拉开隔层木板,笑道,“赵郎君,请出来吧。”

赵覃下得马车的时候,正是太阳初生之时。迎着初升的朝阳,光灿万丈,照在故秦宫殿之上,高台楼阁,重檐四阿,巍巍峨峨,绵延方圆半里。

“请赵郎君入观等候,”青衣宫人揖拜道。

赵覃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座宫殿,高悬的匾额之上,镌着三个古朴的铜绿篆字:鳷(zhi)鹊观(见章后注解)。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得殿外云板敲得一敲,宫人噤了声迎出去。不一会儿,鳷鹊观的门被从内到外的打开,内殿的帘子张起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扬声道,“圣驾到。”

青年男子走进殿来,玄色的裳裾覆盖着脚上同色丝履,其上隐线绣着九章图案,山鸟虫鱼,威严而庄重。

赵覃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惊骇,以及更深一层连自己也不能相信的一种竟然如此的了然,拜伏下去,“臣赵覃,见过陛下。”

殿中,皇帝静默了一会儿,轻轻问道,“她……好么?”

赵覃轻声答,“臣是正月末与淑君妹妹分手的,当时她虽然看起来瘦削了点,但一切都好。”

皇帝重复了一声“淑君”,走到上首,掀开裳裾坐下来,声音淡淡的,“妹妹以后就不要叫了?论起来…你还要叫她一声表舅母呢。”

一时之间,巨大的惊骇冲的赵覃目瞪口呆。

从郁至以来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已经让他有所认知,那个当初在荥阳道偶然逢着的小表妹,不是一位简单的人物。可是,终极他所有的想象力,他也无法去想,她居然是大汉皇后,鲁元长公主之女,天子刘盈之妻张嫣。

“怎么?”皇帝冷笑,“你敢夹带她出函谷关,却连她的身份都不知道么?”

“臣只以为,”赵覃讷讷,“她是吕家的表妹。”

“蠢货,”皇帝振袖而斥,“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就敢带着她出关?”

赵覃只觉得冷汗浸透衣衫,伏拜在地不起,“臣万死。”

难怪如此。

难怪袁何在郁至县找他的时候不愿惊动官府,难怪一路之上他对淑君的身份讳莫如深,在知道张嫣的身份之后,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谁又能想到,那个本应好好的待在未央宫的大汉最崇高的女子,却已经潜居江湖之远?谁又能想象,天子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这么大的动作,只为了寻找自己妻子的下落。

“还请陛下恕罪,”赵覃只觉得自己的口中泛起一丝苦味,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勉力辩解,“臣当时,实是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否则,再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皇帝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恼怒平息下去。静静问道,“将你遇到她之后的事情,跟朕细讲一讲吧。”声音带着一种很深的疲惫。

“……覃是在荥阳道上遇到表——娘娘的。当时她与一对夫妻同行,扮成男装,乘坐一辆牛车。”

自张嫣匿隐而去半年之后,刘盈第一次听到了她的确切消息。一时间,胸臆间如哽了千斤巨石。有深深的想念。

“一对夫妇?”

“是。”

“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那男的是这些年江南有名的游侠孟观,女子便是他的妻子韩氏。据说娘娘对他们夫妇有恩,因此他们便护送娘娘以报恩义。”

刘盈微微瞌目,“孟观?”

“是。”

他不再追问,续问道,“后来呢?”

“荥阳道上一直有些不太平。正巧那日,便有一伙山贼拦路劫道。臣自幼习武,自诩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便上前帮着打退了那伙山贼。之后和娘娘叙话,才知道,原来彼此还是亲戚。”

当日荥阳道上之事,早已经过去多时。而后来,赵覃既已平安携阿嫣出了函谷关。便可知当日自然无事。只是到了如今,皇帝听着妻子当日遇着山贼的事情。尚觉得心旌微跳,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当时,那个少女穿着一身男子直裾衣裳,立在一旁,听着他与孟观相互介绍,杏核形的眼眸忽的一眨,道,“你是赵覃?沛大夫赵述长子赵覃?”

“正是。”他微微愕然,望着少年,“不知你是……?”

少年轻轻垂下眼眸,微笑道,“表哥,认不出我了么?”

赵覃十分尴尬。他少年家境一般,待到了汉兴之后,因与刘氏有亲缘关系,亲戚多半发达起来,纳妾无数,渐渐的便生了更多的孩子。他到了一定年纪,便仗剑出走,哪里一一认的清楚?

“我叫淑君。”男装打扮的少女嗔道,“我都还认得表哥,表哥却都已经不记得我了。六岁那年,在郦侯府,表哥见过我的。那一天,表哥不小心将嘉姐姐最喜欢的一只小兔子给踩死了,嘉姐姐还哭着不依不饶的要表哥赔,表哥当时只怕都要哭了呢?”

“打住打住。”赵覃连忙喊道。少年时的糗事,早就淡忘在时间的流逝中,直到少女提醒,才隐隐约约的记起来这回事儿,然而当时在府上的孩子,早就记不得了。讪讪笑道,“原来是淑君表妹啊,都长这么大了。”出落的如花似玉,也难怪那群山贼看中了。想来,若非一路上有身手不弱的孟观护送,只怕还没有走出关中,便会出事吧。

“妹妹怎么会在这儿?”

淑君默了一会儿,别过头上,面上便显出了落寞的神情来。

“是我的不是,”赵覃洒脱笑道,“咱们兄妹朋友重逢,在路上说话像什么,不如先进城,找间馆舍住下来再说吧。”

终究是自己的“表妹”,他总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又抽空问了她近况。

“所以说,你这是离家出走?”

“嗯。”淑君落寞颔首,抬头望着自己,“赵家表哥要抓我回去么?”眸光明媚而单纯。

赵覃苦笑道,“我自己都是离家在外,又有什么资格管你的事情?可是,淑君,你……”

淑君迟疑了好一会儿,苦笑道,“阿翁将我许配给人,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便不愿意要这场昏事,否则,既是折磨了他,我也不会开心。但是家人是绝不会答应的,我便干脆自己跑了。”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淑君微微侧着头,长长的睫毛一眨,好像轻愁都附在上头似的,颇为自苦,赵覃看着心中怜惜,安慰她道,“你这样的女子,那个男人不喜欢,是他有眼无珠。”

他听得明白,在适才的述说中,淑君用的字眼是“他不喜欢我,”而不是“我不喜欢他。”纵然是落到这番境地,孑然漂泊,还是有着一身磊落的傲骨。

“你有什么打算呢?”

淑君眸光茫然,“我也不知道。先出了关再说吧。等过个三年五载,家里阿翁阿母消了气,我再回去吧。”

“正巧了,”赵覃扬眉,“我也打算出关,不如送你一程吧。”

……

这中间的事情,有些话,是不能跟天子说的。赵覃捡着能说的,讲了一遍。“……后来,我与友人约了去江南见面,与娘娘不同路,便在汾水分了手,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娘娘了。”

太阳渐渐升到中天,斜斜的照进来,落在观中地上,洒下一阵细小的金光。赵覃静静的跪在那里,偷偷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端坐在上首,面上神情已然是微痴。

“——陛下?”

刘盈回过神来,“你可知道,阿嫣出关之后,去了哪儿?”

赵覃面现苦色,“能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想来,娘娘心中自有打算,当日连真实身份都瞒着我,显然是不愿将目的地告诉我的,这才早早分了手。”

皇帝从鼻腔中哼出一个音来,面上看起来极为平静,声音却轻,“赵覃,你这些年远离庙堂,也算得自由率性,但不要忘了,你终究姓赵。”

赵覃面色微变,仔细回想当时与张嫣等人相处的细微情景,终于道,“我记起来了。有一日我从外头回来,曾经听到孟家夫妻说话,韩氏曾经说起,等到了地方,要夫婿带她去看赵长城。”

“赵长城?”

“是的。”

刘盈心中沉吟,微露定色,吩咐道,“这段日子,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鳷鹊观里,不得出观门。”

他漫步出了观,林光宫之中一片竹林,微风吹过,竹影沉沉,分外清凉,不由沉了口气,握住了手中的香囊。

——共3968字,2011年5月2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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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鳷(zhi)鹊:古书中记载的一种异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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