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姐,最后家属后续部分,你为什么不去采访了呢?”
两个人下了飞机,坐在回台里的车上,周历突然开口问他。他似乎琢磨了一路,始终想不通她的作为。
“没必要。”陆心靠着椅背,头偏向窗外,好半晌才回过头来看他,“一个完全想象得到,见过千百遍的场景,我们又无力改变。只是用那两家人的悲伤作渲染气氛用的话,没那个必要。”
停了停,她原本想说“这世上快乐总是相似而短暂的,但是悲伤是各有各的悲伤”,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是晦涩又矫情,她转而说道:“该报道的新闻我们报道了,能够讨回的公道都讨到了。那两百多万赔下去,至于是不是真正的公平,是不是该有的结局,谁也说不清。这对于家属而言,说真的,又能起到多少抚恤的作用呢?”
伤痛是抚不平,但是可以很容易地被世人遗忘。
因为临近春节,各种方面都很紧绷,台里大家大抵能出动的都出动了。最先迎出来的是专跑本市外派的孙曦,边往出走边急急地打招呼:“心姐,小周,你们回来啦。新年快乐啊。哎——心姐这眼睛咋了?”
“没事,挤新闻的时候一点小意外。”陆心抬手摸了一下,已经不那么痛了,但影响形象是真的。
“噢!你小心着点啊。”她和二人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往出走,“我们先出去了啊,最近快过年了嘛,交通事故和堵车状况太严重了。”
“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哎!走了!”
“对了,”走远了的孙曦突然回过头来,“心姐,副台这阵儿正找你呢。说是你们组专访特辑的事。你手底下那俩小丫头片子,你可瞅着点,比去年的还难搞。”
“知道了。”陆心语气里倒是没有料想的意外或者是愤怒,只是很平淡地说,“她们不是我的人。我退组了。人老了,不服不行。”对孙曦的好心提醒倒是真感激的。
手机震了震,陆心愣了一下,接了起来。那边许久没说话。
“是我。”
“哦,哦。”陆心听着林惟故的声音,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就冒出了那天晚上他胸膛炽热的温度和嘴里的薄荷清香,这种时刻听到他明显沙哑的声音,只觉得这个并不熟悉,却在法律上和她拥有最亲密关系的人,似乎突然给了她一点点陌生的、臆想出的暖意。
“在医院花的钱,你出什么事了吗?”
嘣!这暖意一瞬间炸裂着飘散开来,弥散到天际,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混在一起。
是啊,没有事情和原因,他怎么可能会想得起她来呢?
陆心啊陆心,都混到这把年纪这步田地了,你竟然还在期待着什么温暖和关怀吗?
“没,”陆心想也是自己动了那张副卡,林惟故知道了,此刻在质问。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霸道总裁老公的钱随便刷的美事啊,她有些尴尬,毕竟从来没有这样不先知会一声就拿别人的东西过,而且数额巨大。她想了想,主动坦白,“其实是有一点。已经解决了,那个……我手头不够,所以动了你卡的钱,回头我会带利息还……”
林惟故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她——疏离,淡漠,不融入,不亲近。
他出言打断,喉咙仍旧在痛,还带着鼻音:“什么时候年休?”
“啊?”陆心话还没说完,听他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答,“快了。我受了点伤,也做不成年终报导了,下午请个假收拾一下就算放了。”
“你受伤了?严重吗?”林惟故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提高。
陆心张着嘴愣了愣,才压下了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的错觉,“没事,脸上破相了,出不了镜而已。那什么……你找我,不是为……钱的事?”她怎么总是不明白这个人呢,堂堂一总裁,听话都抓错重点也是神奇。
林惟故觉得自己要被她气得嗓子更疼了。谁家妻子接到久不联系的丈夫的电话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掰扯清钱的关系的?想着想着,语气也不善起来:“你再多刷几个零,我也养得起。”
陆心更懵了。
“……那是为什么?”她紧接着问。
林惟故简直想摔电话了,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声音也跟着阴沉下来:“丈夫给妻子打个电话,很不正常吗?”
正常倒是……正常啊!问题放在他们俩人身上,那就不正常了啊。陆心吸了吸鼻子,拿人钱财还是与人为善的好:“正常……所以你真的没有别的事了吗?”
“……有。”林惟故也不想再说别的关心的话,他可能是病了,才会这么婆婆妈妈的,这女人一定又会把他当成神经病了,“之前一直没时间,新家装修好了。最近就可以往进搬。既然你今天就休了,今晚就开始回家住吧。”
“……”陆心一个惊讶别在那里,脚步都停了下来,声音里满是高八度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新房装修好了,今晚回家住。”林惟故似乎没听到她语气里的难以置信,他低沉的嗓音复述了一边,然后拿远手机,握拳在嘴前干咳了一下才又拿回来,“我去接你?”
“……”
陆心惊恐的摇了摇头,反应过来他看不到,赶忙开口拒绝:“不用不用,我可以……”
“那你请完假先到我公司。”林惟故直接接道,“新家地址你不知道,我们一起。”
陆心:“……”
她想说的是她可以回她的租房住啊!
——
“心姐——”
安晓看着陆心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惊讶,当即提高了音量问:“吓!你这眼睛——”
“没事,一点小意外。”陆心扫了一眼她怀里厚厚的文件夹,咽下了喉头的话,指了指安晓刚刚出来的门里,“副台在里面吧?”
“哦哦,在。”安晓抱紧了怀里的文件夹,答到。
告别了安晓,陆心深吸一口气,两指微曲,敲响了那扇厚实的门。
“进——”
“副台。”她看了看对面桌上堆着的文件档案,散着的厚厚的文件,只觉得自己真是疲了累了,一瞬间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副台长先是拿远电话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跟那边聊:“小陆回来了?正好,你先等一下——对,你在跟他敲一下时间,这眼瞅着就要过年,谁不忙?记者最忙,我们这行几乎都没假期……”
看起来一如既往,是真忙啊。陆心看着对面一面跟她搭话一面对着电话交代不停的人,只觉得原本不再痛的眼眶再次隐隐作痛起来,窗外灰蒙蒙的,日复一日,好像她的人生一直这么灰暗,这么的枯燥无聊。
章副台终于结束了电话,他有些头痛得扶了扶额:“你们组的那个非遗纪实片,我看了一下,成片部分非常不错。但是明明赶着二月底要播,怎么做到快结束不做了?听小安她们说,是你的意思?”
陆心深吸了一口气,稳着声音解释:“是。年底了,大家都要过年,有一项手艺人年底病得厉害,她可能都……”
“这是停下来的理由?”章副台突然就打断她的话反问一句,“当了记者这么多年,这点基本判断,你该不是忘了吧。记者还管什么过不过年的。非遗,把那些该留下来的东西留下来,给世人知道,才是我们新闻人该关注的。”
陆心没再说话,她当然知道,只是每到这种时候,她还是学不会果断抉择。
“小陆啊,不是我说你,每年我也就劝你这几句。你来台里,也有些年头了吧?”
陆心挑了挑眉,接下话茬:“快满五年了。”
“跟你同期的小刘,人家现在都转战情感栏目了,这一年多收视挺好,台里也重视;我当初还只是科长的时候,可更看好你,你说你怎么就不能学着机灵点呢,哎!”章台挺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似乎才发现她眼角的伤和眼窝处的淤青,“你这脸,怎么伤着了?”
“施工事故那不小心蹭的。章台,”陆心抓住机会开口,“非遗那个项目我已经彻底放手给安晓她们了。您也说该多给年轻人机会,小姑娘挺好。现在年底大家也忙,我这样子也没法采访出镜,家里刚好有点事,我今年也没怎么休过,您看……”
“哎,这样。啧,小陆你也真是,也不小心些……那行,你去跟安晓她们交接下工作,就回去好好休息吧,这批新人都挺上进的。”不知是不是陆心的错觉,章台似乎舒了一口气,脸上凝重的表情也舒缓开了,甚至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一年也是辛苦了,台里都不会亏待你们的,年底就好好休息下。”
“嗯。”低下头的瞬间,陆心似乎都感觉到自己嘴角牵起的嘲讽的笑太过张扬。
收拾东西的时候,安晓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陆心大概把自己要看的一些书带着,带了自己常用的本子,拷贝好资料就准备离开。走前跟在座的都打了招呼,然后走过去拍了拍安晓的肩膀:“小安,这边就靠你们了,好好干。”
“谢谢心姐,对不起啊,我……”
“哪里的话。你们做得很好,素材也都是大家的功劳,我这一走你们压力肯定更大,辛苦了。”陆心脸上还是带着笑,牵扯得眼角生疼。
“心姐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好好养伤啊。新年快乐。”安晓咬了咬唇,看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水润。
“新年快乐。”
——
陆心搭着出租车赶到卓森公司大楼下的时候,天已近暮。仰头望去,林氏大楼在周围的商贸区中直插云霄,耸立得分外惹眼。
天有些灰败,阴沉地憋了一天,此刻终于飘起了片片雪花。
下雪了啊。陆心仰着头,闭上了眼,雪花落在她肿痛的眼皮和唇角,清清凉凉的,转瞬消失不见。就像是少年恋人小心翼翼满是蜜意的亲吻和抚慰。
洛河,就像是你曾落在我眼皮上的轻吻,虚无缥缈,仿若梦境。又是一年了啊,你那边,也这么冰冷吗?
脑子里却一下子冒出了林惟故那夜灼热的体温和同样火热的口腔里的薄荷香。陆心猛然睁开了眼。
天,愈发冷了啊。
办公楼此刻恰逢下班时间,陆心踯躅片刻,还是走去前台问人:“你好,请问林惟……林总的办公室怎么走?”
“您好,小姐,请问您有预约吗?”前台的小姐漂亮得体,尽管看着陆心此刻的狼狈模样,也没有表露出丝毫鄙夷。
陆心觉得自己都要职业病上身立刻张嘴死磨硬泡着非要进去,理智很快把这种冲动给自己压抑下去:你这是来见丈夫的,可不是来做采访的,莫冲动莫冲动。“没……”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林总非常的忙碌,没有预约是不可以……”
“太太?!”
陆心和前台小姐都循声望去:电梯打开来,林惟故和秘书李晓站在一起,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短裙丝袜的妙龄女郎:她身材热火,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林惟故的身上,媚眼如丝地放着电。
不巧,陆心刚巧认得该女郎,去年钻去暗访某非法聚众赌博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女明星。
刚刚那声应该是李晓喊的,他们初筹办婚礼各种事宜的时候都是李晓在联系她,也就认得她。
李晓当时原本是带着一份著名婚庆公司的企划来的,陆心嫌太过张扬,主动要求低调办,对外界几乎毫无报道,对于林惟故这样的人物来说绝对算做是隐婚了。
李晓当时就好奇的问过说为什么。
陆心半开玩笑地回答:“办太大了,到时候不好离。”就跟人前自打脸似的,她怕疼。
李晓倒是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得很。
陆心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此刻的场景,老天兜头一盆狗血,浇得她茫然不知所措。
那边和前台似乎也都愣住了。
李晓看了看自己身边,又看了看对面的陆心,就知道展现自己职业素养的时刻到了。
久经沙场的她脑内即刻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解围计划:“太太,您怎么来了呀?小艾,你怎么搞的,太太来了也不知道通知一声……”
“我……对不起,太太,真的很抱歉……”前台委屈,而且吓得腿软,她哪知道跑来前台找人的普通女人会是他们公司女主人啊。
陆心脑袋转来转去,脸上的笑尴尬地凝结在那里,茫然无措地摆着手。
她该怎么办,该说什么做什么啊?一般这种时候正室们都怎么处理的?哭?闹?陆心啊,她急得偷偷掐自己大腿,你倒是给点反应啊,你是不是坏掉啦?大家都等你反应呢!
可是她反应什么啊!
陆心内心崩溃,尴尬极了,咬着的唇的牙刚松开,准备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没想到比哭都难看,话音也是开了头就没有下句的:“呃……”
“宝贝,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林惟故一脸坦然地枉顾周围三个惊掉下巴的女人,就好像刚刚那声低沉酥麻的肉麻话不是出自他口,长腿一迈就朝着陆心走了过来。
他毫不迟疑地就把陆心仍带着冷气的身体环进了胸膛里。陆心鼻息间一下子充盈着一股香烟混合着薄荷的香气。林惟故带着磁性的声音随之在耳畔响起。
“陆陆!老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的。你知道的,我只爱你一个人。”
陆心:“……??”黑人问号??!!
李晓、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