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墨听到这响动,忙抬起头,对上了崔璟萱那双泛着无辜神色的灵动的眸子,困顿尽失。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再揉了眼。
小姐,小姐醒了!
她一面惊喜地推了推旁边还歪着打盹的侍竹,一面迫不及待地出声,声音难得破了平日沉稳,一出口,都带了丝哽咽:
“小姐,您总算是醒了!”
话落,又带了些慌忙地絮絮:“您饿了吧?药还在煎着,倒是小厨房一直备着清爽的银耳百合粥,奴婢这就去给您传膳。您病着的这几天,可把夫人少爷们担忧坏了,前个您发烧,太太连夜守着,昨晚亲自喂了您药,又守了许久才走。”
说完不待崔璟萱答应便急忙侧身退下,去叫丫头们传膳。
一旁的侍竹,整个人还懵着,只一直听着侍墨絮语,半响才反应过来,一时险些激动地扑过去。
“小姐!!”侍墨是哽咽,这鸭头就直接开哭了。
她跟崔璟萱关系最为亲近,眼见着病了几天的小姐脸色好了很多,也有了精气神,哪能不激动。
前些天,眼瞧着,小姐都快不行了!
“小姐,这两天担忧死我们了,这下可算是好了!”
一阵又哭又笑,哭完自个抹了眼泪,语落,又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诶呀,我得赶紧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妈妈,然后再去给夫人知会一声。”
于是,便告罪一声急匆匆地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床上的崔璟萱看着她的背影,惊愕几瞬,又不由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嘴角悄悄勾起一抹弧度。
门口刚刚掀了帘子进来的侍墨看到了这一幕,眼底也不禁泛起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丝笑意,手上却没闲着,从一旁二等丫鬟桐儿的手里接过剔透莹润的玉白小碗,又吩咐雨绯、雨晴小心地扶起大小姐。
叫铃儿的小丫鬟见状赶忙在璟萱身后垫上勒丝团花大迎枕,并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又拉过一条遍地红撒花织锦的毯子轻柔地盖上,边柔声劝慰:
“四月份的风还是带着几分凉气的,姑娘仔细着身子,别吹着风了。”
侍墨侧坐在大床边上,手轻轻捏起羹匙,在小碗中转着,慢慢舀起一勺泛着百合香气的素粥,仔细吹了,才缓缓递到璟萱嘴边。
璟萱还虚弱着,到底没多大力气,便只靠坐着,一口一口地喝着百合粥,不着痕迹地内敛地看着这屋子里的丫鬟:
侍竹、侍墨是她跟前的一等丫鬟,桐儿、铃儿是她的二等丫鬟,雨绯、雨晴、雨青、雨烟是她的三等丫鬟。玉青在外面看顾她的药,而雨烟之前因为家里祖母离世被安国公夫人特准回家守丧去了。
侍墨来到她身边四年了,出身安国公夫人娘家王家,年约十四,是丫鬟里面年纪最大的。长相秀美,聪慧沉稳,勤劳能干,谨小慎微,又安守本分、从不多言碎嘴,行事稳妥异常,最得看重,掌管萱阁私库,是这萱阁丫头里面的头一份。
侍竹,性格活泼,开朗灵动。本就是安国公府的家生子,是国公爷身边大管家的嫡孙女,一开始就是一等丫鬟,被王氏找来做她的玩伴,自幼跟她一起长大,比她大三岁,今年十岁。单纯跳脱,但好歹胆大心细,知轻重,有分寸。
桐儿铃儿今年都是十一,也是家生子,一个勤恳认真,女工最是优秀,掌管针线绣房,一个机灵细心,掌管着小厨房。
另外四个丫鬟雨绯、雨晴、雨青、雨烟也各有特长,分别管着璟萱的内室、衣服、首饰、装扮。而王妈妈,是王氏身边的老人了,跟着王氏从王家嫁到了国公府,王氏爱女心切,把她调到萱阁照顾看管崔璟萱,现在是萱阁的管事妈妈。
饿了许久的崔璟萱在侍墨的投喂下十分香甜地喝完了粥,又等着药端来了,皱着眉头喝下去。崔璟萱把自己窝在迎枕里,拈起一个蜜饯轻轻咬着,驱散着嘴里的苦味。
上一世,她喝了无数的药,中药、西药。药的味道熏染了整个人生。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她再也不要吃药了,她要健健康康、永不喝药。
太医开的药方、又有安国公府的珍品药材用着,崔璟萱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像做昨天那样晕沉乏力了,但是还得在床上呆着,活泼的墨竹便带着铃儿在一旁逗趣,讲一些府里的新鲜事和笑话给她解闷,一时间,萱阁一扫前两日的阴沉压抑,一片欢声笑语。
安国公夫人王氏得知了她病情好转的消息,喜得恨不得马上来看她,但无奈被自己三岁的小女儿、崔府嫡次女崔璟雯闹腾地走不开身,便只派了自己得力的大丫鬟春兰带着许多精致可爱的小玩意来看她,供她赏玩。
这一日匆匆过了,第二日,外面春光正好。崔璟萱也下了地,在萱阁吃过早饭后,待着晨起的料峭寒气散了,收拾妥当,带着侍墨跟桐儿去海棠苑给母亲王氏请安。
至于安国公府的老太太,她的祖母李氏,已在近一月前去京都南郊的万安寺礼佛一月,再有几日才归府。
王氏的海棠苑坐落在安国公府后宅正中间的位置,是整个安国公府第二大的院落,最大的是在海棠苑正后方的老太太的青松堂。
崔璟萱的萱阁在海棠苑的东面,离海棠苑很近,穿过一条蜿蜒的回廊,再经过崔府那片精致妍丽,大气优雅的花园,迈过一座玲珑的拱桥,就到了海棠苑。
崔璟萱迈着小身板走在花园里,心里乱纷纷的,满园的姹紫嫣红都看不进眼里。
那是对原主千疼万宠的母亲,可是在她心里,她对母亲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一世高贵优雅、柔美又飒爽的,对她疼了十八年的,即使她身患绝症也不放弃,为她流了无数眼泪的母亲。
她对这位国公夫人的所有感觉都来自这个身体记忆里的印象,她知道,她是一个好母亲,可是,这记忆远远比不上她十八年鲜活的回忆。
她想要以这个新的身份活下去,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可是她内心里还有着一份深沉的愧疚,那是对逝去的原主的愧疚:
她占了她的生命,占了她的身份,占了她的亲人,占了她的一切,可是她不知道原主去了哪里,甚至连一声谢谢或者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她真的无法这样坦然地面对原属于另一个她的最亲密的人。尤其是这位国公爷夫人――她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
她其实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位母亲。
她都有点想要逃避了,但是,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崔璟萱怀揣着纷乱的心绪缓慢地走着。
海棠苑外围种植着一丛丛的妩媚海棠,把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醉人的花雾中,尤其是春天,远远看着如梦似幻。
崔璟萱带着丫鬟站在海棠苑门口,缓缓吸了一口气,轻移步子,走了进去。还没迈进二门,便有机灵的丫鬟冲里面喊着“大小姐来给夫人请安了!”
待她们走到门口,王氏的一等丫鬟秋霜便已挑开团丝掐花富贵锦绣的帘子迎了上来,笑道:
“大小姐快快进去,前两日才刚病了,好不容易好了,可不敢再受着风了,夫人还有四小姐在里面等着您呢。一会二小姐、三小姐也会过来呢。”
秋霜,与春兰、夏琴、冬雪都是王氏的一等丫鬟。而其中,秋霜最得看重。
跨过朱红的门槛,崔璟萱一眼就看到坐在上首的王氏,云鬓高耸,乌黑秀美的长发被挽成一个优雅华贵的牡丹髻,玉镂雕花华纹簪压在正上方,光华流转,石榴镶玉金步摇垂在耳边,几根镂空雕花的芙蓉玉钗斜插着,耳上垂着珊瑚玉的耳坠,鲜红如炽,更添一抹尊贵明艳。
崔璟萱看的呆了,这妇人,当真好气度好面容。
王氏保养得宜,四十年岁看起来却年轻地如同双十年华。岁月流失丝毫不损她容颜的美丽,反而更突显她令人心折的气质。那双凤眸淡然从容,一举一动尽显世族贵女的风华。
看到自己刚病愈出来的大女儿,王氏的眼神不由地变软,便是知道女儿已经好了,但还是险些落下泪来。不由自主地,通身威严的主母气质也缓缓收回。
“萱儿!”
被王氏眼中毫不掩饰的慈爱晃到,崔璟萱垂下眼睑,上前给安国公夫人行了个礼,姿势不算很标准,但所幸,原身还是个小姑娘,没人怀疑什么。
崔璟萱不自然地捏着手里绣着花的小帕子,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多掩饰地清声说道:
“前两天生病,让母亲担忧了,还劳累母亲亲自守着我,今个身体好转了许多,特地前来给母亲请安,请母亲安心。”
王氏听见了她声音里的莫名愧疚,也看见她一反常态的沉静乖巧的样子,只觉得心软的一塌糊涂。
知女莫若母,萱儿的知事和愧疚太过明显,她虽不知为何,却还是一边欣慰着,一边暗暗心疼。
这丫头被府里宠惯了,也没见这么知事过。这一回长大了,倒教人心里恻隐起来。
她轻轻地冲着璟萱招手:“萱儿,过来,让母亲看看。”
崔璟萱闻言,顿了一秒,然后听话地上前,把小肉手放在王氏的手里。
“母亲……”崔璟萱身子有些僵。连喊的称呼都僵起来。
王氏牵着她的手自然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头顶软软的头发。
王氏仔仔细细看她半响,才放心地点头:“萱儿果真是大好了,母亲也就放心了。”
含着欣喜的话语顿了顿,又道:
“身子好了就好。母亲……确实担忧地厉害了。”
“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吓唬母亲了。”
王氏把面容埋在了崔璟萱脖颈处,搂着怀里崔璟萱的力气有些大。
正因为被抱起和坐在她腿上这个姿势尴尬地无所适从的崔璟萱,听到这句话,感受着她喷在她耳边的呼吸和头顶温柔而又温暖的手,忽地眼眶酸了酸。
王氏的语气……很平和,很柔缓……但是里面的心痛和后怕,也极明显。像是她以前的那个母亲。
崔璟萱感觉自己的鼻子忽地有些发酸。
她连忙借着俯首的刹那迅速把眼泪逼回去。她突然觉得一路上的偏执和纠结有些太过自私,想要逃避的想法也……极为残忍。
王氏真心爱护自己的孩子,不比她的母亲疼她差,她也眷恋自己的母亲,却险些因为这而想要否认另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现在,她就是崔璟萱,她就是王氏的孩子,她占了这个身份,却因为自己情感上的自私而从心里否认这段关系,这对原主来说,对王氏来说,何其残忍!
曾经,她觉得,她成了这个崔璟萱,她要背负关于崔璟萱的一切,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种负担。而现在,她却觉得,王氏这个母亲的负担,她理所应当承担,而且甘之如饴。
“母亲,我知道了。害母亲担心了。萱儿……最喜欢母亲了~”崔璟萱点着头说完,还证明似地亲了亲安国公夫人的脸蛋。
这一系列动作,崔璟萱做的羞耻感爆棚,但是……谁让她现在才七岁呢!为了王氏!拼了!
王氏为这一番撒娇惊讶不已,然后又忽地畅快地开怀笑起来。
正当这边母女两人气氛正好,那边,突然有个小团子慢慢从内室挪过来,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们,然后嘴一瘪,软软地控诉:
“姐姐羞羞~”
“娘亲,阿姐,我也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