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簌簌而落,万籁俱静。
灵枢院,灯火点点。
东院的东厢房,是商青黛的房间,此刻灯火通明,丫鬟们刚奉了茶,从房中退了出来。
商青黛安静地坐在书案边,执笔写着什么。
“青黛,宋王殿下还在等着你呢。”一袭鹤纹大氅罩在身上,头戴乌纱的中年男子平静地说了一句,语气中颇有焦急的意味。
“让他等着。”商青黛没有多看中年男子,还是那样徐徐写着,并没有加快书写的意思。
“青黛!”中年男子是真急了,他捻了捻花白的胡须,“宋王殿下可不是我们灵枢院得罪得起的!”
商青黛终是停下了书写,抬眼看着中年男子,漠声道:“我若不见他,自然便不会有得罪的机会,今夜这赏梅酒宴,是谁安排的,便由谁去便是。”
“言下之意,你是不去了?”中年男子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威胁之意,他走到商青黛书案前,终是看清楚了她写的东西,脸色一沉,“女儿家终是要嫁人的,你钻研那么多医术做什么?”
商青黛凉凉地应道:“爹爹若是不想我痴迷医道,当初便不该教我医术,不是么?”
原来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灵枢院的院主——商东儒。
商东儒倒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很好,终是翅膀硬了,敢如此顶撞爹了!”
“女儿不敢。”商青黛淡淡说道。
商东儒摇了摇头,道:“罢了,你既然不愿去,那爹也不逼你了,你喜欢研究医道,那就在这儿好好研究。”
说完,商东儒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
商青黛轻轻一叹,走到了窗畔,怔怔然瞧着天地间飘落的飞雪,只觉得苍穹辽远,自己忽地变得渺小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名丫鬟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着商青黛福身一拜,“小姐,不好了,宋王殿下大发雷霆,叫嚣着要抽打院主呢!”
“当真?”商青黛转过了身来,冰凉的目光落在了丫鬟脸上。
丫鬟重重点头,“是啊!小姐,你快去救救院主吧,宋王殿下说了,若是今夜见不到小姐你,就要狠狠打院主三十鞭子呢!”
“我知道了。”
商青黛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句,转身走到衣架边,将白裘大氅往身上一披,淡淡道:“你在前掌灯引路,我这就去赴宴。”
“是。”
丫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提着灯笼走在了前面,一路引着商青黛走向灵枢院外——
灵枢院坐落在灞陵西郊山中,山腰处有一处梅林,到了这个时节,梅花绽放,芳香四溢,尤其是雪夜提灯赏梅,别有一番韵味。
今夜这片梅林中,临时起了一个小帐篷,帐中歌舞声声,酒香扑鼻,正是酒宴正酣时,哪里有丫鬟说的宋王震怒,要抽打院主?
不过这些,商青黛早已看透了。
她低眉踏入帐篷,拂了拂鬓间的落雪,冷着脸径直走向了主座的宋王殿下,福身道:“青黛拜见宋王殿下。”
“你可愿来了。”宋王殿下不悦地道了一句。他今夜穿了一身白色蟒袍,头上戴着一个白狐裘帽,一双英气逼人的眸子紧紧盯着商青黛,脸上渐渐浮起笑容来,“不过等那么久,能看见传说中的灵枢院大小姐,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当今宋王燕云深是当今天子燕成帝燕云华唯一的弟弟,也是燕成帝最宠爱的一个弟弟。
商青黛没有去应燕云深,只是低头斟了一杯酒,转身敬向了他,“今夜既然殿下已瞧见青黛,这杯酒由青黛敬完,便请殿下容青黛告退吧。”
燕云深颇是惊讶地看着商青黛举杯走向自己,他淡淡一笑,“本王若是不肯呢?”
“青黛,莫要任性!”商东儒连忙打了个圆场,笑脸看向燕云深,“小女素来喜欢说玩笑话,还请殿下见谅。”
“爹爹也喜欢吓唬人,不是么?”商青黛凉凉地应了一句,手中杯子往燕云深手边一送,“殿下,请。”
燕云深接过了这杯酒,看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笑道:“美人如玉,当真是够冷,这美人恩,一杯酒便足矣,若是多了,本王可消受不起啊。”说着,仰头便将这杯酒喝了个干净。
商东儒失望地瞪了商青黛一眼,却也不好去接话。
“青黛,谢殿下成全。”商青黛福身一拜。
燕云深将酒杯往矮几上一放,笑道:“慢,本王可没有说过,可以容你告退。”
“殿下还要青黛伺候什么呢?”商青黛冷着脸问了一句,话锋如刀。
燕云深起身拉住了商青黛的手,却被商青黛狠狠打了一下手背,“呵,好烈的商大小姐!”手指一紧,让商青黛更是挣脱不了。
“还请殿下自重!”商青黛厉喝一声,一双冷眸看向了父亲。
商东儒嘴角含笑,却哈腰道:“殿下,我这老身子骨实在是挨不得冻,先回去歇息了,这赏梅之事,还是留给殿下与青黛吧。”
“爹爹……”商青黛漠然唤了一声,根本唤不回那个执意借女儿攀附权贵的父亲。
心头凉得厉害,只觉得一股酸涩之意泛上心头。
商青黛强忍住泪水,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她挺直了腰杆,看着父亲的背影走远,咬牙道:“殿下,今夜莫不是想用强欺凌青黛?”
燕云深笑然摇头,递了个眼色给随行的小厮,“去,把马车赶过来。”
商青黛愕了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燕云深眯眼笑了笑,“身不由己的滋味,实在是难受,今夜惹你那么不快,自然是带你出去赔罪的。”
“……”
“别怕,本王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今夜的梅花开得虽美,却美不过这天地间自由自在的雪花,我带你去灞陵城中看看,那边人气暖些,总好过这边冰天雪地。”
燕云深说完,便拉着商青黛走出了帐篷。
小厮将马车赶了过来,燕云深彬彬有礼地扶着商青黛上了马车,终是放开了手来,“商小姐,今夜我帮你圆了个场,你一会儿可得帮我才是。”
“自是应该。”商青黛的泪花消失不见,眉心微微舒展开来。
燕云深点头一笑,也上了马车,“去城东,丞相府后巷。”
商青黛心头大惊,却不打算去细问,今夜能得这样的结果,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收获了。
燕云深细细打量了商青黛一眼,没有听见她开口问她为何,他倒也喜欢商青黛这样的性子。
马车一路自西郊回到了灞陵城,又一路来到了丞相府后巷。
燕云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回头对商青黛道:“商小姐,可否帮我把马车中的洞箫给我拿过来?”
“好。”商青黛转身在车厢中找了找,终是找到了那支洞箫,给燕云深递了过去。
燕云深接过了洞箫,笑然道:“今夜得罪商小姐之处,便用这曲箫曲赔礼吧。”说完,他便将洞箫移近唇边,吹奏了起来。
那是一曲凄清的歌,曲声哀怨,大有求而不得的苦涩。
商青黛怔怔地看着宋王的侧脸,身为皇室中人,只怕他们的不得已,比她这样的人还要更多吧。
那是——
洞箫声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琵琶声。
商青黛循声找去,发现琵琶声是从丞相府中传来的。
丞相白朗有三个女儿,今夜箫与琵琶雪夜合奏,多半是宋王心怡的女子吧。
商青黛的嘴角微微一勾,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来。
天地飞雪翩翩,这一刻,商青黛觉得,天地广袤,人生若是可以如此自在地活,那才是真正的人生最大的幸事。
一曲吹罢,风雪似是大了一些。
“商小姐,我们走吧。”燕云深满脸都是温暖的笑意,“今夜本王最想赏的景已看到,可以舒心入眠了。”
大抵是因为丞相府中的某位千金吧?
商青黛点点头。
燕云深与她上了马车,笑道:“可要记得,今夜是商小姐你与本王信马逛了逛灞陵城,这个圆场不管谁问起,你都要帮本王这样说。”
“好。”商青黛点头。
燕云深满意地一笑,转了转手中的洞箫,“把你送回灵枢院,本王也可以回府歇息了。”
“我今夜不想回去。”商青黛突然摇头。
“跟本王回了府,商小姐的清誉可就毁了。”燕云深脸上的笑意突然僵在了原处,“即便是住在灞陵城的客栈中,商小姐是与本王一起出来的,人言可畏,实在是……”
“去城南,悬壶堂。”商青黛凉凉地开了口,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灵枢院的学生,近几日在那儿义诊,我这个做夫子的去帮忙,也在情理之中。”
燕云深的笑容终于暖了起来,“原来如此。”
“多谢殿下。”商青黛微微低眉。
“医者仁心,你有这份心,是我大燕之福,本王乐意成全。”燕云深点头一笑,掀起车帘,扬声道,“去城南!”
“是!”
小厮勒马调转马车,赶着马车朝着城南驰去。
商青黛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悠远地望着城南的方向,脑海之中浮现起那天杜若这个小丫头冒着风雪出诊的模样,她不禁心道:“那个小丫头现下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