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明月之下,都市依然醒着。
钢筋混凝土森林和丑陋突兀的人工峡谷,仍然灯火辉煌。
森林和峡谷夹着的道路鎏金炫目,密密麻麻的钢驹铁马瞪着着炽亮的眼睛,嘶哮着风驰电掣。
夜游的人群丝毫不知疲倦,兴奋地在恍似白昼的大街上摩肩擦踵。
中秋刚过,月朗风凉,正当游衍。
几乎街边每一家店铺都将大功率的音响放在门口,泛着震耳欲聋的高分贝音乐和折扣消息,借此招徕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
明亮巨大的广场电视闪出面容姣好的女明星,她笑靥如花,纤纤玉手中托着包装精致的化妆品,用亲切自然的语调向大众推销。
女明星穿着一件墨色的长裙,肩胛处蓦然亮起两点血红的色点。远远看去,好像是大屏幕上出现了两枚瑕疵暗点。可近一些看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对血红的眼睛。
那对眼睛有着猫一般的纤细瞳仁,闪烁着野物天生的警惕和十足的贪婪,仿佛盯视羚羊的一只饿豹。
这东西初具人形,不着寸缕,浑身墨色的肌肤,与大屏幕上女明星的黑色衣服融为一体,地上轻松游衍的行人,根本察觉不出这东西的存在。
这东西生者虬结的肌肉,因为激动,几乎每一条肌肉都在轻微颤动,它的嘴角开裂到了两边耳根,仿佛鱼骨刺般的尖利牙齿差互交错,颌部肌肉紧绷有力,配合锋利的牙齿,这东西能轻松地将任何一种动物的颈骨咬断。
这东西急促地呼吸着,朝天翻起的潮湿鼻孔喷出燥热的气息。
相比地球上任何一种高等动物,这东西的呼吸和心跳的频率快得叫人难以置信,它一定有一套极其强壮的心肺组织,才能承受如此激烈的血氧需求。
它强而有力的四肢后弯,尖锐的指甲和趾甲堪比工业车床上锉利的刀锋,轻松地刺进玻璃屏幕里,将短小精悍的身躯牢牢地停在半空中。
若是仔细观察,这条喧闹的大街上,和它同类的丑陋异性生物还有几十只,他们都像是熟稔野外藏身技巧的野物,都巧妙地利用周围的环境,将自己隐匿在让人不易察觉的暗处。
这些东西像极了人,具有灵长类动物的躯干和四肢,似乎也能直立行走,它们看起来都极其丑陋可怖,浑身赤.裸,背后黑色的肌肤上附着两行细密的鳞片,随着急促的呼吸不住地翕张。
这些东西所处的位置或高或低,血红贪婪的眼睛圆圆睁开,似乎依然退化的眼睑从未合拢一次,每隔一段时间,紫色的狭窄舌头伸出来,濡湿的舌尖舔舐眼珠,湿润干涩的眼珠。几十对可怕的眼睛在人群中不住寻梭,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一个神色仓惶额年轻人冲撞开一对勾肩搭背、亲昵缓行的情侣,不顾后者失措不悦的神情,继续向前点足狂奔。
那些散布在大街上每一个阴暗角落里的东西显然注意到了他,纤细的瞳仁顺势放大,死死盯着狂奔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起来有些古怪,他身上穿着修身的牛仔裤和皮夹克,但头顶却盘着道士般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是还没有卸妆的古装戏演员。他的脸上带着一副白色的化妆舞会面具,遮住半边面孔,看不清真实面容。
这条大街上的一栋摩天大厦的天台边缘,一个穿着古装的布衣男子站在防护栏杆之内,身子松松垮垮地站着,双肘靠在栏杆之上,一只手拿着一只装满墨汁的竹筒,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支粗大的毛笔,笔头上兀自滴落墨汁。
他的眼神本来和站姿一样放松,仰头看着墨空星辰,像是在出神想什么事情。蓦然间,轻松的眼神一扫而没,眼睛变得锐利冰冷,那些散步在大街上的异性东西的情绪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和他的情绪思维联接,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几十个不同视角下年轻人狂奔的场景,像是电视台的中央控制室里,几十个摄像机位同时传输回的同样场景整齐地分布在大屏幕上。
“老雪,你的墨写术·死鬼还真不错呢。一会儿那小崽子要是乖乖束手就擒还好,要是胆敢反抗,几十只死鬼非要把他撕裂成七八十块儿才算。”
布衣男子背后,一个身穿白衣的白发男子缓步前来,他个子极高,身上白色锦袍宽袖飘飘,绣着金色繁美的纤细龙纹,男子身上有一种极其雍华的气场,脸上虽然挂着恬然的微笑,如山的威严却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老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回过头来,斜着眼瞧了白发男子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白大将军?你也来了。”
“什么大将军?我现在不过只是一名骁勇校尉罢了。”白发男子轻轻一哂。
“才入伍十年,就从普通的士卒晋升成为统领万人的骁勇校尉,还不算是青云直上么?”老雪皮笑肉不笑。
忽听轻微地飒飒声响,一小只洁白的纸鹤从远处飘然飞上天台,在老雪头顶绕了一圈,飞到了白发男子身边。
白发男子伸出洁白纤嫩如女子的右手,翘起食指,纸鹤轻盈落下,立在他的食指上。
“哦,是么?你找到那小孩儿了?在哪里?”白发男子拇指轻轻抚弄纸鹤头颅,纸鹤宛似活了一般,居然亲昵地将头贴在白发男子手指上轻轻磨蹭。
老雪本来对白发男子爱理不理,一听到这句话,猛然回身,眼神冷峻,肃然问道:“老白,你让你的小雀儿去找谁?莫非……”他眼睛蓦然收缩,射出慑人的眼神,“莫非是去找那个小孩儿了?”
“哪个小孩儿?”老白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不知所云的微笑。
“你知道是那个小孩儿。”老雪压低声音,“老楚的儿子,天选之子,楚光明。”
“楚光明?”老白舔舐纤薄红润的下唇,“我找他干什么?”
“少跟我打马虎眼!”老雪蓦然大怒,瞪圆眼睛,“当初说的好好的,那孩子在凡尘藏身的事儿,咱们七个谁也不许说。”
“说的好好地?咱们七个?”老白脸色渐渐变冷,“谁和你们说得好好的?魔陀对这孩子虎视眈眈,我当时就不同意让这孩子来凡尘里。他应该住在明王宫殿里,和王子、小公子们一起长大,受到天军最周全的保护,接受明王私塾最良好的教育。让他在凡尘长大,将来连神州在哪里、‘明’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他是天选之子,又有什么用?”
“放屁!”老雪眼睛血红,“让小楚在凡尘长大,一辈子不要去神州,这是老楚的意思。老楚就是死在狗屁的‘天选之子预言’里,你还想让他的儿子死在同一则玄虚无聊的狗屁预言里么?”
“狗屁预言?”老白俊俏的凤眼眯了眯,冷冷地说,“你知道么?就凭你刚刚那句蔑神的话,我向肃清部参你一本,你后半辈子就得在大牢里过了。”
“去他.妈.的肃清部!”老雪瞪眼咬牙,“老白,当初你和老楚也算是惺惺相惜的朋友,你就这么狠心,让他的儿子……让他的儿子……”
“怎么了?”老白淡淡说,“成为天选之子,承天之命,对战魔陀,这是多么荣耀的伟业。将来楚光明长大了,感激我还来不及。”
“狗屁!狗屁!大大的狗屁!”老雪大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预言是什么意思,哪里是什么荣耀?那就是……那几乎就是毁了这个小孩。受命于天,说得好听,哪想到背后是……背后是那么残忍的谶兆。”
老白冷哼一声,右手一紧,还在亲昵撒娇的纸鹤“嚓”地一声,被捏在拳中,再松开手来,变成一团不住颤抖的纸团。
“你发发好心……”老雪咬了咬牙,“起码让这孩子过十几年的平安光阴吧。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不也和他同岁么?你就如此铁石心肠?”
老白听了这句话,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柔情,良久,他才缓缓握拳,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等他十八岁了,我还会派人来凡尘,带他到神州来。”再度展开手掌,手中纸团已变成一堆纸屑,在夜风中飘扬四散,朝千寻大厦之下纷纷扬扬飞散。
老雪松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话,蓦然间眼神一冷,咬牙说:“不好,那兔崽子预备要逃,他发现我的死鬼了。”
喧闹的大街上,方才还在颠足狂奔的年轻人已经停住脚步,脸上带着恐慌的神情,大口喘气。他瞪大眼睛,瞳孔里随着沉重的呼吸闪动着惊惧之色,看着前方的一座艺术铁雕,抽象扭曲的无名黑色巨大雕塑间,赤红的眼睛一闪而过。
一只死鬼藏在那里,黑色的肌肤几乎融进了铁雕塑里。
“该死!是死鬼!”年轻人咬着牙,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姓雪的老家伙也来了?”
他四下顾盼,喧嚷的大街上一切如常,但是他知道,这条街上一定藏着起码近百只死鬼。
“天杀的……”年轻人气急败坏地嚷道,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叠成手掌大小的厚厚白纸,展开来,白纸天地左右留白处用紫色的墨水画着繁复的花纹。
“魔君圣旨:
凡天下魔徒,觅得楚光明者,赏金千万,晋夜叉;杀楚光明者,赏金百万,晋执事。”
这句话用古奥的蝌蚪文写成,这句话之下,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的画像,虽然是用毛笔化成,但惟妙惟肖,眉眼清晰,充满了呼吸感,画就这张画像的,一定是一位极其出色的画师。
“楚光明……”年轻人腮帮耸动,目光流出一丝残忍,大手握住,将白纸揉成一团,攥在手里。
左边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年轻人一闪而进,飞速狂奔。
“不好!”天台上,老雪瞪大眼睛,“这小子果然要跑。死鬼,尽全力追!”
潜藏各处的死鬼听到主人的命令,也不顾隐藏身形,从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地方跃出,飞一般扑向小巷。
刚才那对年轻情侣正气愤地咒骂那个无礼的年轻人,身边路旁的垃圾箱蓦然间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垃圾箱盖被撞开,一条黑色的人影窜了出来,朝前狂奔。
这对情侣惊得呆了,连说话也忘记了,愣愣地站在垃圾箱旁,任由飘扬地果皮秽物洒落在自己身上。
随着街上行人的一声声惊呼,几十只死鬼都已经显形,他们有地在地上狂奔,有地手脚并用,在楼宇墙壁上攀沿横行。死鬼们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飞速奔走,朝小巷口靠近。
天台上,老白皱了皱眉头:“太鲁莽了,你这样,吓坏了那些凡胎。神州人不得在凡尘使用明术,你难道忘记了么?”
“事出从权。”老雪头也不回,收起竹筒毛笔,轻轻一跃,站在栏杆之上,夜风中衣衫烈烈,“你走不走?”
“我……”老白还没有回答,老雪就已经纵身而下,仿若向海底冲游的一条长鱼,身子紧绷,朝下坠落。
“你就算用飞纵术,也先隐身好么?”老白咬了咬牙,身形忽然隐匿。空气中只能听见衣衫簌簌声响,原来老白也跳下天台。
年轻人狂步奔逃,慌不择路,在阴暗潮湿的小巷里跑了几百步,才愕然发现自己居然跑进一条死胡同。
身后嘶嘶声响越来越近,那是死鬼们粗重的呼吸声音。
年轻人咬了咬牙,面前那堵墙并不算高,只要提气纵跃,就能轻易跨过。
猎猎衣袂声响,一个布袍男子已经站在墙头,负手睥睨。
“雪悬霆!”年轻人咬牙,“你也做了伏魔人了么?”
雪悬霆耸了耸肩膀:“没办法,我女儿整天价要这要那,我只好兼职做个伏魔人,赚些外快,给我女儿花。”
“流术·潜龙!”
年轻人一声暴喝,双臂张开,潮湿的空气中的水分子被强行抽离聚拢,远远看去,就像是虚空无物中忽然出现两条水龙,绕着年轻人两条手臂不住游走。
“好家伙……”雪悬霆微笑,“你是个流术高手,看不出来。”
“滚开……”年轻人冷冷说,“这不关你的事儿,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呸!”雪悬霆瞪眼,“你要来杀楚光明,怎么不关我的事儿?那孩子是我一位老友的儿子,我岂能让你得逞?”
年轻人狞笑一声,长臂舒展,两条水龙张牙舞爪,朝着雪悬霆飞来。
“炎术·流火!”雪悬霆暴喝声中,
黑暗的巷子霎时间大放光明,橘色的亮光在狭窄的箱子里充盈,光芒不住膨胀,犹若实质一般,几乎像是要把巷子两边的墙撑塌。
光团的中心烈火腾燃,炽热的火焰剧烈地在虚空中燃烧着,和“柳术·潜龙”一样,“炎术·流火”也是空气中看不见摸不着的火元素和氧气强行抽离聚拢,虽然并没有可燃物,从雪悬霆手掌中释放出来的火流舒卷蓬勃,不到几秒时间,已经向一条橘色的怒流般,自上而下流泻进了小巷之中。
流火迅速将水龙包围,炽热的温度让小巷里一个到底的旧铁垃圾箱迅速融化,成为一滩金红色的铁水,嗤嗤声响,水龙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汽化,龙体变得纤细短小,白色的浓密蒸汽笼罩小巷上空。
远处一栋五层楼上,老白的形体从透明渐渐变成实体,他淡金色的眸子毫无情感,冰珠一般,看着远处橘色映照的小巷。
一只纸鹤翩翩飞来,落在老白肩头。
“怎么了?乖孩子,你也找到那孩子了么?”老白伸出纤长的手指,抚弄纸鹤的软弱的脊背,充满亲昵的神色。
纸鹤跳在老白的手指上,老白微微一笑:“乖孩子,带我去找那孩子吧,去找天选之子,楚光明。”
老白身子纵跃而起,仿佛一条银鲤,在虚空中飞快游动。
身下的都市灯火辉煌,飞了一会儿,渐渐靠近都市的边缘,建筑逐渐变得低矮古旧,最后终于在一栋四合院上空停下。老白身子悬浮在空中,冷冷扫视院落,蓦然眼睛一亮,停在东边屋子的玻璃窗上。
老白正想落下,忽然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思虑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双腿并拢,昂起头颅,身子挺拔如箭,衣袂猎猎作响,他的整个身子猛然向墨蓝色的天空钻去,不多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小的四合院里,那间屋子里亮着一盏大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坐在窗前,抬起右手,有点迷惑不解的看着皮肤细嫩的胖胖手指头,一道不算浅的伤痕正涌出鲜艳的鲜血。
他刚才翻动着钢板纸的儿童插画集《小蝌蚪找妈妈》,一不小心被坚硬锋利的纸张边缘划破了手指。
小男孩儿惑然看着手指上粘稠的红色液体,咂了砸嘴,将指头放进嘴里吮吸,左手继续翻书,全然不向同龄的小孩儿那样,涕泗横流地大声呼唤妈妈。
血液的味道腥如铁锈,小男孩儿用力地吮吸着,左手手指点着插图本上指甲大小的注音文字,一字一字地含糊读道:
“不知什么……什么时候,小蝌蚪的尾巴……呃……尾巴不见啦,跟着妈妈……呃……蹦蹦……蹦蹦跳跳捉害虫。”
小男孩翻了一页,继续点读:“我们……每……个人都有……妈妈,小蝌蚪的……妈妈……找到啦!”
他缓缓抬起头来,重复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妈妈?”他拿出湿湿的手指,看着重新涌出鲜血的伤口,轻轻说:“什么是……妈妈?”
他重新将手指含在嘴里,合住了插画集。
插画集上用遒劲的墨笔写着:
福星幼儿园小三班。
向日葵小组。
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