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自己的家,自己简单的兄弟姐妹。在家乡的地方,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还没有结婚,都快奔三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妹妹是个残疾,自小脚有些瘸,读过几年书,一直到高中毕业。
我呢,从小就是父母亲的负担。刚出身的时候,就得了破伤风,差一点没有把命丢掉,而后就是气管炎,一直的喉咙里面就象塞了辆破风车,呼哧呼哧个不停的直到两三岁。等到读书了,还是小病不断,大病几次,不仅把家里搞得虚耗,还使我自己,从小就养成了一副病恹恹的架子。
因此,很小的时候,我就说话很少。除了乐乐之外,我与村里一起长大的其他人,几乎就没有作过什么沟通,更谈不上交流。而他们呢,对我这样一个瘦瘦弱弱,嘴巴子又倒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人,也懒得搭理。我还记得小时候,院子里面不知谁从哪里得到了个皮球,他们一伙,在村子外的晒谷场上,是玩得那样的欢,那样的欢---他们不停的向我吹口哨炫耀着,我就只能远远的看着,呆看着---
没有了公共娱乐,自己能做的,就只是在书本上去找补偿。嗯,不瞒大家,我看过老多老多的书呢。小时候,只要是我眼力所能见到的,我能看懂的书,我都要想方设法拿来瞅瞅。别人都笑话我是书呆子,什么屁大的事情都不懂,可是我才不管它呢,从书本里,我才能找到在生活中才没有了的快乐。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流过去了。我不断长大,也还读书,家里的开销越来越令父母蹙眉了。哥哥很懂事,自从初中一毕业,就走出了山门,到了外面的世界去打工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出远门的情形:哥哥身上穿着一身的土布衣裳,刚刚被母亲浆洗过;一个包袱,放着一身换洗的衣服,都买了有一年有余,几个鸡蛋裹在包裹里面偶尔碰出声响;再就是一床单薄的被子,用肥料袋子扎着,扛在肩上。哥哥就这样走了。
我当时还不特别清楚,他这一走代表着什么;但当我看到父母亲虽然痛苦却略显舒缓的脸上,看得到这是在播种希望的种子了。要知道,这几年,家里日子越过越紧巴,父母亲刨地的几个钱,已经赶不上日常开销了。这样下去,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不过总算还好,哥哥终于初中毕业,能去做些事情了。
哥哥遵循了许多农村人出去的路子,首先是在建筑工地上作小工。那时作一天,是一二十块钱的样子。他每天早晨一睡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想想今天的日子,又该怎样才能熬过去。那高高的脚手架上,不仅流淌有建筑工人的汗,也有过他们的血,他亲眼看过一位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工友,从那高高的地方横栽下去。这对于他小小的心灵,该是怎样的一种沉重啊。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这样在那种环境下,日益成长起来。那时他尽管什么都还不懂,什么还都需要学习,但生活的重担,命运的坎坷,这一切的经过,几乎都化成了他手心厚厚的老茧,和脸上由于阳光照耀而紫铜起来了的脸庞。我几乎没有看到他抱怨过什么,在父母亲面前吭过一声。自小他就显得乐观知足,对生活没有什么抱怨,习惯了独自承受。
而我和妹妹,在他辛勤汗水的劳作下,得到了被浇灌的机会。我的学业进展很快,一路飙升,哥哥有时会给我寄来好看的明信片,来表示他的喜悦。而妹妹,虽然自小在别人异样的眼神里长大,但在家里,总算没有人亏待她,她渐渐的也亭亭玉立,出落成了姑娘模样。对于我们来说,生活仿佛就是在这样一种艰辛的阳光笼罩下,却又还算平稳的在慢慢度过着。
哥哥在这以后,却又换了好几次工作。刚开始他准备要换地方的时候,可把父母亲给吓坏了。要知道,去换事做,这对于一辈子在土里面刨的父母亲来说,简直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们为了这个小工做,都还去求了别人的。但是这次哥哥却不肯听了,他几乎是没跟家里打什么招呼,就第一次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南方。
到了那边,刚开始他找不到工作。这样持续了有些天,身上带的钱就很快花光了,他时常饿着肚子,却没有对家里吭一声。我都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是怎样过来的,想起来都觉得可怕,那时社会秩序比现在还糟糕,他肯定睡过大街的---
不管怎样,他在那种流离的状态下,还是熬了过来。最后一家五金厂,招他作了一名普通员工,他就安心的待了下来。在工作中,由于他人很勤快,心眼又活络,几个月之后,就拜了一位师傅,干起了里面磨刀的活儿来。
五金厂的磨刀,也算一个技术活,关键讲究一个巧字。一般情况是,在磨的时候,你不要一味的去提高速度,要根据实际的情况去选择转速,走刀量要根据你的吃刀量去选择;还有磨刀最主要的特别是断屑槽的大小俗称“洼”的地方,粗车是用宽点深度在3到5毫米的洼,而精车时要窄浅的“洼”,你要拈量好尺度,尽量避免出差错。他边干边学,作了没多久,就上手了。后来,那位师傅家里有事辞工了,他就顺理成章的,成了车间的一位磨刀师傅。
他那时就一直干这个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活儿工作量并不是很大,但对人身体的危害,却是显而易见的。当磨的过程中,碎的铁屑满天飞,很自然的,有的就被吸纳到了肺部。但即便这样,难道就不做了吗?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好不容易才揽了这样一个技术活,你不做,大把的人争着去想还来不及;于是,我哥哥在里面一呆就是三年。
我当时正在读书,自然就没有想到那么多,对哥哥的境遇也只是停留在大脑层次里。我那时就只知道读书,以为读书,对于我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那时最多不过做过的,就只是在家里闲着时帮父母挖挖地,农忙时去帮忙收割;其他的,还是和平常时候一样,平淡如水的经过着每一天。
我的妹妹,那时的她,又能想到一些什么来着呢?每天,她和我一样,都只是经行在读书的时光,也捎带着帮家里打点零星琐碎的事情。在漫长岁月里,她能想到以后会有歧视的眼光,会有另一番境遇,来打乱她现在的平静安宁吗?现在,她还是有浅浅的笑,略显青涩的脸庞,来整个的面向世间。
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在学校里的生活,已经几乎把自己给麻痹住了。倒是远方的哥哥,时常在心灵里流露出自然的隐忧。他对妹妹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了我这个天天围绕她身边的人。“以后,以后她该怎么办呢?妹妹现在是还小,但很快就要长大了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们说。
父母亲也心焦得厉害。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的一生,几乎都放到了抚养孩子上去了。但即便是如此努力的付出,还是使生活越来越显得捉襟见肘。孩子一天天长大,这个家庭的开支也日益繁杂。他们虽心怀不安,还是早早的,就把哥哥送到外面去作了建筑工,来贴补家用。他们对于妹妹,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想她平平安安的度过,能到有一天给自己养老送终,已经是最大的心愿。他们对于我呢,却又表现了一种另外的期待。因为我从小表现得循规蹈矩,一心只爱读书,而且读书的成绩也出奇的好的缘故,就怀着殷切的厚望,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来。
但读书,读书到底会有什么用呢?这又是一个怎样的结局法,他们自己也不十分明了了。他们只是隐隐听说现在都不兴包分配,时兴自己找工作了。他们顶多的,就只能得到这样一点的风声,其他的,就都不再是他们能想到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