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众们早前虽听了玄慈亲口讲述三十年前那段不甚光明的过往,知道他在其中扮演的并不是个值得称颂的角色。
但玄慈到底是他们少林的方丈,是所有少林僧人心中最敬重的人之一,只因一段与他们无关的陈年旧事,就要他们站在与玄慈对立的立场,放任萧远山对玄慈出手?
绝大部分僧人自认做不到。
“方丈师兄当年也是受了奸人蒙蔽,误以为有人要对少林、对大宋不利,方才做下那等决定。”
人群中,一个老僧叹了口气,站出身来,对萧远山道。
“若站在我等的立场,方丈师兄此等作为,追究起来,不过识人不清,行事莽撞罢了。”
可是,玄慈到底也因此害了十几条人命,更阴差阳错之间,将一个原本对宋国心存善意、一心谋求辽宋两国和平交好的辽国官员,逼成了满心仇恨,隐忍三十年不出只为复仇的活死人。
他亏欠了萧远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仇恨是无法劝解的。
尤其是杀妻之仇。
萧远山当年力扛二十一位宋国武林顶尖好手,只凭一人之力,便能将他们斩杀个七丨七丨八丨八,若他当日想将所有人杀个干净,而后转头回去辽国,劝服辽王举兵南下,以他的身手和当时的官职,只怕并非难事。
可他却选择纵身跳下山崖,与妻子同往……
足可见他对萧峰生母感情之深厚。
他对妻子爱得越深,对害得他妻子无辜丧命的这群人——尤其是身为领头之人的“带头大哥”玄慈,就恨得越深。
这样的仇恨要怎么才能化解?
佛门中人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赞成随意取他人性命,亦不赞成人心被诸如仇恨、怨愤之类的负面情绪左右,但话说得轻巧,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谁有资格替他人做下决定?
那出声的老僧是个明白人。
即便再想居中调和,却也知萧远山如今的状况,恐怕什么开解什么劝说也听不下去。
可他又不能不站出来。
因为他更知道,除自己之外的其他师兄弟们,不是如玄净师弟那样性子急躁,就是如玄难师兄那样不善言辞,无论哪个先他一步出声,恐怕都只会激化萧远山与玄慈之间的矛盾,使形势变得更糟。
法号玄明的老僧暗叹一声,见萧远山因自己适才的发言而转头死死瞪向自己,一双因愤怒而充血发红的眼睛如同暴怒中的野兽,仿佛欲将人撕碎吞噬……
玄明到底将心中暗叹着的那口气当真长叹了出声。
“萧施主,”他恳切道,“老衲此番言论在施主听来,或许只是在为玄慈师兄开脱,但若理智看待整件事,施主恐怕也知老衲所言乃为事实。”
“玄慈师兄的确有错,虽与慕容施主相比,他的错处显得有情可原,但对萧施主而言,却的确是因他之故,才害得施主失去妻儿同伴,这点老衲不会否认。”
“但……终究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慕容施主既已被萧施主你手刃,真相亦大白于天下,施主之仇能否就算已是报了大半?”
至于剩下的……
玄明看了始终面色平静的玄慈一眼,心中再次重重叹息。
“玄慈师兄之过,我少林亦不过分偏袒,只盼萧施主看在师兄亦是受人蒙骗的份上,予他几分宽容……”
玄明说着,双手合十,对萧远山躬身一礼。
这老和尚很是明事理,话说得也中肯,至少宋青书对他观感并不算差。
但他为玄慈开脱的姿态也实在摆得太明显,就算他的话句句在理,可是仇来恨去的事,哪有道理可言?
若所有仇恨都能被语言化解,那这世上也就不存在报仇雪恨一说了。
宋青书暗暗摇头。
就算是身为无关者的他也觉得这事不能轻易了结,何况身为当事者的萧远山?
果然,宋青书心里刚这么一想,就听另一边的萧远山声音低哑,嘿嘿冷笑了两声,道:
“不愧是少林高僧,这道理说了一套又一套,萧某自愧不如。”
不给玄明辩解的机会,萧远山的声音接连响起,语气冷如寒风,直刮得人耳廓生疼:
“可惜,萧某对你这师兄的苦衷也好当日是何种心情也罢,都没有半分兴趣,对大师口中的道理,用你们宋人的话讲,萧某一介蛮夷武夫,粗鄙不堪,也实在无法领略。”
“萧某这等粗人,只知一个道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萧远山咧开嘴角,在少林众僧惊怒交加的目光中,露出一个冷酷又肆意的笑容:
“大师盼我对你师兄宽容?那大师可否告知,当年在雁门关外,对我手无寸铁、只为妇孺的妻子孩儿,你这师兄与他那些同伙,又可曾有过半分宽容?”
“…………”玄明不说话了。
他实在也无话可说。
当日之事确实是个天大的误会。
可即便是误会,伤害也已造成,玄慈的过错也已犯下,岂是用一句“不知者不怪”就能轻易开脱去的?
他心中念头百转,却忽听一声佛号,抬眼看去,便见玄慈已越众而出,站在了萧远山面前……
“师兄!”
“玄明师弟,退下吧。”
玄慈转脸,对他摇头。
“此事……我合该给萧施主一个交代。”
“可是……”玄明还想再辩,却被玄慈肃声打断:
“师弟!莫要因我一人,坏了整个少林的名声!我少林弟子犯错,同样有清规戒律处置,并不因为我是少林方丈,便能因此免俗。师弟还需谨记在心。”
“……是。受师兄教。”玄明看着师兄一脸正色,心底暗暗叹息一声,终究垂下头来,退回了人群之中。
玄慈喝退了玄明,又挥手止住其他欲要出声的弟子,这才转回头来,视线迎向对面的萧远山:
“萧施主,老衲方才便已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今,这话自然依然作数。”
萧远山看他神情平静,一双眼中,眸光亦是沉静淡然,似乎当真不为自己辩解,也不在意自己会被如何对待,不知怎地,竟感觉有点意兴阑珊。
他的确深恨“带头大哥”不假——毕竟是找了三十年、恨了三十年的仇人,怎能眨眼之间,便不再恨了?
可慕容博的出现,却将事情引出了另一种发展,所有事都发生得实在太快,从慕容博的名字被玄慈宣之于口,到慕容博当众现身,亲口讲述他当年谋算,再到最后,自己阴差阳错之下,一掌将慕容博拍死……
短时内发生的这种种意外和转折,实在令萧远山有些应接不暇,以至于他眼下竟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对玄慈究竟是因多年的执着而习惯性地怨恨,还是当真深恨他到恨不得让他也死在自己掌下,黄泉路上与慕容博那小人一起作伴……
萧远山沉眸不语。
而玄慈在表明态度以后,也不再出言,只垂眸静立在原地,仿佛安静等待着萧远山对自己的宣判。
良久,久到众人以为这一夜或许都要这样沉默对峙着过去,忽然,就听有人低低笑出了声。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却见那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竟正是萧远山!
“呵……”见众人一脸惊悚加莫名地向自己看来,萧远山也混不在意,只冷笑一声,对玄慈道:“老贼,以萧某人的性子,原本你绝逃不过一死,可惜,今日却蹦出了个比你更卑鄙、被该死十倍的慕容老贼。”
“虽是意外,但他到底毙命在萧某手下,罪魁祸首既已伏诛,你这不知情之下做了回帮凶的,萧某便不追究了。”
“什么?”
“你是说真的?”
未等玄慈开口,玄明等僧人已七嘴八舌追问开了。
萧远山却懒得理会他们。
他只看着玄慈,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古怪的笑容:
“况且,早在多年以前,萧某已算是在你身上报过了仇。”
……“已算是报过了仇”?
这话是什么意思?
众人正疑惑间,却见玄慈面色忽地一变!
“是你?!”
他瞪大眼睛,一脸惊疑不定。
萧远山看他似是猜到了什么,也不卖关子,干脆利落地点了头,道:
“正是我。”
“嘿!你们夺了我萧远山的孩儿,那我便要叫你们也尝尝那孩儿被夺的滋味。”
萧远山冷笑一声。
“且不光如此,我还要让你们尝尝日日得见,却彼此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嘿,嘿嘿!本是无心插柳,谁想这却也是我与峰儿父子前些年的境遇……”
所以说一啄一饮,皆有天定,此言未必毫无道理。
萧远山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可在场众人,有不少心中却已起了些疑惑——
他说“也要叫你们尝尝孩儿被夺的滋味”,这“你们”指的是谁?
是说当年雁门关事件中存活下来的几人,还是单指……
众僧人心下微沉,再看方丈一副心神失守,面上一时痛苦一时挣扎的神情,就更是惴惴难安。
萧远山却不再理会他们。
半遮半掩地将话说了,见那玄慈果然露出一副痛苦之色,周围僧人看向他的眼神也带上了怀疑与打量,他便不再多管,只转眼,看向身边相貌与自己有九分相似、失而复得的亲子:
“既此间事已了,我儿,可愿与为父同去?”
萧峰闻言微微一怔。
“同去?”
去往……哪里?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