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苏简一跟着Sam一起到他家吃饭。这还是她第一次去Sam的家,听说他父母都在,于是她买了一些水果当做手信(礼物)。没什么创意,不过却是“不会送错礼物”的排行第一名。
“你来还要带礼物,太客气了。”
“应该的,第一次来嘛,下次一定不带了。”
Sam的父母,都是早年间从内地移民过来的,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一家人在家里都说普通话。伯父伯母还好,只是略微带着些港台腔,Sam却是一口古古怪怪的港普,但是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好像很难挑出毛病来,就连不标准的普通话,也变成了可爱之处。
说起来,四个人里,普通话讲得最好的居然是苏简一,她一开口,就惊到了一家人。
“你国语讲得这么标准的?”
Sam惊讶。
“我家里是TW来的嘛,后来搬到HK,当然讲得标准点。”
苏简一解释,她总不好说自己始终记得自己是谁吧。
“别说那么多了,来来来,试一下菜,今天都是仔仔(儿子)自己煮的,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样子看起来很好,闻起来也不错,尝尝看。”
苏简一忍俊不禁。
“好啊,试一下。”
Sam有些不好意思。
“妈,那些菜是Kana教我做的。”
“是吗?”
李妈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表情忽而一变。
“这么好吃!Kana你好会做菜啊,又年轻,长得又漂亮,还会煮菜,一定有好多人追你吧?”
李妈妈人很亲和,不过似乎误会了什么。
苏简一偷笑着瞟了一眼Sam,后者的表情有些无奈。
“对啊,幸好有Sam这个弟弟,他啊,又高大又英俊,还是警察,别人一看都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呢。”
李妈妈的表情有点失望,不过很快又高兴了起来,儿子从没带朋友回过家,是不是女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仔仔说,你前一阵子出了车祸,现在怎么样?”
李爸爸话也不是很多,可是也经常凑趣几句,李妈妈闹了误会,他马上就开口圆场。
“完全好了,”苏简一顺着话题道:“我现在能跑能跳,医生说已经没问题了。我家里没什么人,朋友也不是很多,多亏了Sam跑前跑后,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朋友嘛,应该的。”
李爸爸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停顿,斩钉截铁。看得出是个个性很正直的人,Sam的很多理念好像都是从父亲这里沿袭下来的。
吃着饭,聊着天,偶尔将几个笑话,气氛温馨得像是电视里大团圆结局一般。可是不知为什么,苏简一隐隐的觉得有种压抑的感觉,这种压抑来自于哪里她也说不出,反正跟她和老公女儿嬉笑怒骂的晚餐不同。明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带着笑意,心里却莫名的发堵。
——
店里的广告已经开始制作,苏简一的老板生涯也渐渐开始走上正轨。尽管她依旧需要每天休息时抱着大部头啃书,再不然就是拼命回忆脑海中的知识,逐一一遍一遍地默写下来。
虽然她的确有Kana的记忆,但记忆这种东西始终都会有欠缺或者将会慢慢地消失。她始终相信,知识只有自己学了才是自己的。
这一点坚持,她从没放弃过。
更何况,说矫情也好,说自我安慰也罢,穿越了人家的驱壳,总要为这个人做点事。Kana没有亲人,朋友也寥寥无几,唯一在乎的也就是家里这点产业。既然如此,努力做出来个样子,也分属应该。
只是午夜梦回时,回忆起某些记忆,总是有些寂寞。
“我就等这一辈子,下辈子才不要再等你,哼。”
被宠坏了的女人默默地对自己说。
古董这东西,有新有旧,有真有假,价钱也有高有低,身为一个老板总不能什么都靠着伙计去辨别,最起码,也要知道方法。
然后她一个理科生又补习了一遍从没认真学过的历史,还有文物鉴赏,都是大部头。还要到处去问人,这个是什么石头,那个是什么玉。
和田白玉,汝窑粉青釉,青花釉,康熙款,光绪币,巴拉巴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随着广告的播出,趣雅阁的客人也更多了一些,很多人都打电话来询问,生意有起色,员工们也更有干劲。
苏简一和Sam依旧经常见面,不过地点从她的店里改成了Sam的家里,她跟Sam的父母也渐渐的熟悉。她还认了Sam当干·弟弟,Sam的父母也就成了她的干爸干妈。
“Kana啊,你不要总是忙着店里的事,也要顾及一下自己。仔仔我就不指望他了,他在街边望见女孩子都目不斜视的。你呢,年轻有为,认识的人又多,早晚也要找个人,来照顾你啊。”
这一天,苏简一依旧在Sam家里吃饭,帮着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李妈妈忽然对她说。
“有人照顾我的。”
苏简一低头擦着碗,很淡然地说。
“怎么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的?谁啊?仔仔认不认识的?”
“Sam也没见过。他叫Ivan,英国读书,英国就业,算是半个假洋鬼子。”
“这样啊,他对你好不好?”
李妈妈没有问远距离恋爱相处困不困难之类的问题,最关心的却是这个。
“好啊,我以前经常失眠,半夜打电话给他,他就给我念英文大部头,他自己的专业学科,很枯燥的东西来的,但是他念着念着,我就睡着了。还有啊,冬天的时候我手脚冰凉,伸到他衣服里,冻得他直打哆嗦,可是他从来都不抱怨的,还一直问我是不是很冷啊,要不要泡泡热水啊。我想……很难再找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
苏简一说着,好像陷入了回忆当中。
“真好,那你要抓牢啊。”
李妈妈看她的样子,鼓励地说道。
苏简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刚好最后一个碗刷碗,苏简一转身,抬头就望见了高高大大的Sam。两个人的视线对上,Sam的眼神里,有犹豫,有诧异,有心疼,还有点别的什么,总之很复杂。
她知道Sam在诧异什么,所以晚饭过后,两个人去了楼下散步,顺便Sam送她回家。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双性恋来的?”
苏简一问。
“大概知道。”
Sam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在说她就是?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无性恋?”
“哈?这也有的吗?”
“有啊,英文叫做Asexuality,或者nonsexuality。”
“以前没听过。”
Sam疑惑。
“还有跨性别,就是Transgender。就是说,你出生是一个性别,但你不觉得自己是这个性别。”
“那……他们要怎么生存?”
“应该怎样生存就怎样生存喽,总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跑去自杀吧?”
“但是他们的家人,这个社会,难道可以接受吗?”
“有人不接受,但是,不是所有人都不接受。家人,朋友,关心的人刚刚开始会有点困难,但是慢慢的会接受。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条新闻,讲的是一个变性人,他很早以前就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女人,但是他很怕改变的生活,所以他很压抑。后来,经过一段时间,他同家人坦白,家人从震惊,到最后接受。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他的母亲,他妈妈有老人痴呆症,她变成女人之后几乎每一天都要同她母亲讲她就是她的儿子。结果,她妈妈每次的反应几乎都是一样的:‘谁能想得到呢?现在我有一个漂亮的新女儿啦。快点过来,宝贝。’是不是很感动?”
“……嗯。”
Sam没太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总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可是苏简一看得出,他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你要不要上来坐一坐?Maria应该做了新甜点。”
“不了,头先吃得很饱。”
走到了苏简一的家门口,两个人告别。
“对了。”
苏简一刚要进门,Sam忽然叫她。
“怎么了?”
她回头。
“是不是真的有Ivan这个人的?”
苏简一差点一个踉跄以头抢地,敢情这位大哥以为她为了瞒着干妈说胡话来着。
虽然她平时也没少说胡话,但也不用这么贬低她吧。
“有,他不单单是我男朋友,还是我老公,我们还生了个女儿,女儿还生了个儿子。”
“我没同你讲笑,”Sam已经不是无奈而是无力了,他面对着她:“我是同你很认真的讲话。”
“我也没同你讲笑啊,我也是很认真的。”
苏简一信誓旦旦,但可惜她平时大话太多,信用早已破产。
“那,那后来呢?”
Sam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明显胡诌的故事。
“后来?后来我死了,临死前他让我不用等他,我凭什么听他的?我就要等,就等他一辈子。”
就是这样有原则的老太太。
“……那如果你等不到呢?”
“那就不等了呗,找个人嫁了,还能怎么样?泪流成河,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弟弟你电影看太多哦。”
“你啊……”
Sam被气笑了。
那种感觉就像本来在吹着的气球,期盼地看着它一点点圆润,一点点变大,忽然有个调皮的小孩子一针戳过来,气球慢慢地撒气瘪掉了一样。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在惋惜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