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玖根本不晓得当年那些乱事,只知母亲敬王妃幼居深宫,养在太后身边,与父亲伯父青梅竹马。大抵幼时与她和慕辞差不多。
只是长大后,伯父做了皇帝,已经才名在外的母亲被她赐婚给了平乱有功的敬王。
幼时李玖对伯父也记忆不深,只记得一个高高在上的隐约背影,再有就是五岁宫里赐名时。她记得太后曾在她耳边唠叨过,她本该赐名李玉衍,可她的大名是李玖。
然后便是母亲过时,她与幼弟被伯父接入皇宫。忘记是什么时候伯父说了一句,她的长眉肖他,然后后宫流言蜚语不绝,她在清净的慈安殿也听到了不少传闻。
或许母亲当年,真喜欢过严谨俊美的伯父,只是后来嫁给了父亲。李玖将这些事猜测了千百遍,也不敢张口询问伯父,怕问出什么惊天骇地的隐情。那时安眠的母亲,如何自处?
李玖对这些不清楚,当然不敢随便言语,只与倚靠着墓碑的伯父对视,见他冷肃面容一片苍白,眼里尽是旁人看不懂的翻涌情绪,只得无措地唤了一句“伯父”。
“伯父身体未愈,不宜常坐于此,您身边的人也万般忧心,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圣上见李玖转开了话,冷峻的脸忽然露出苦笑。他本是肩靠着碑沿,故李玖刚才没看到他的动作。此刻苦笑过后,他肩膀微动竟是把头靠在了墓碑上。
“伯父……”
李玖不知如何劝慰,又干巴巴地唤了一声。看他仍旧以冒犯死者的姿势呆坐着,一时也不忍出声。
敬王府里曾经有中年断弦的家仆,李玖偶然听说此事,见过他在妻子下葬时的模样,披戴着麻衣双眼通红地抱着妻子的棺木,嗓音嘶哑。此时看到伯父形容,不知为何那家仆的模样竟在心里挥之不去,令她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伯父的手忽然有了动作,缓慢地伸出在墓碑上的朱砂红字摸去,李玖沉默地看着。想开口阻止又忽然心生不忍。
连李玖都觉得伯父的手即将摸上母亲的墓碑,他却忽然转了方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径直戳向李玖刚换上的两只香烛,指尖伸向明晃晃的烛焰。
“伯父!”
惊愕地喊了一声,李玖慌乱地打开伯父的手,顺道扫翻那盏香烛。待危险除去,李玖才舒了一口长气,偷瞄那只被灼伤的手。
圣上举起察看了一下,方才触到火焰的一瞬间手便忍不住缩了一下,李玖又及时打开了他,受伤并不重只指尖一抹细小的烧灼感,他清晰地觉出痛来,终于真心笑出来。
“……小九!”
李玖丝毫不敢放松,心里向母亲告罪一声,把另一支燃烧的香烛挪到伯父碰不到的地方,又将铜盆放在自己这边,见里面只剩灰烬从竹篮里取出一摞纸钱,点燃放入盆中。
她不晓得伯父想说什么,但知道此刻不宜说话。所以李玖分外安静,只暗中偷偷观察仿佛离魂的伯父。
“你娘定是恨我的,呵,我是活该啊……方才我问她,她可还恨我,那烟,那烟也成了青色……她是该有多怨我,该有多恨……”
他的目光盯着被李玖打翻的烛盏,头却依然靠在墓碑上,尾音颤抖地呢喃着。
李玖没有听清最后几句,却意识到伯父今日情绪低落的源头,错愕地睁大眼睛去看那打落在地的香烛。香烛落地已经熄灭,此刻冒着一缕青烟飘散入空气。
若问世间有无鬼魂,李玖幼时是信的,因为那时听母亲讲的山野孤鬼妖狐猫精。可现在,她却是怀疑的。若真有鬼魂,那母亲缘何不中元夜回转一趟,或者托梦来。
伯父的那番说辞,李玖的眸光闪了闪,应只是一个巧合。香烛烛焰的焰心为青,是为有鬼吹气。恰逢伯父问出那话,自然倍觉寒凉。
“春日烛火焰心易生青色,此事多为巧合,伯父莫要放在心上!”
李玖劝了一句,见他心绪平静应不会再有非常念头,拾起香烛重新点燃,放在母亲碑前。
伯父幽幽叹气,看着李玖目光恍惚,似乎又回忆起与李玖九分像的女子,顿时模糊了时间。
“……她以前就说过,要我莫在她的坟头出现,我还是忍不住想来……我说她为何不肯见我,梦里也行啊!可我从没有一次能看清她的面容,一次都没有。她,不原谅我啊!”
“伯,伯父!”
李玖听不清楚伯父的话,蓦然握紧双手,跪坐的身子也陡然僵直起来,声音颤抖地喊着伯父,双眼却死死地盯着烛焰跳跃的两只香烛。
圣上觉出她语气古怪,蹙眉顺着李玖的视线看去,骤然全身发冷,若被抽离了全身的力气。
那烛焰微微晃动,原本黄澄澄的火焰,不知何时焰心泛着诡异的青绿色,直直地映入眼中。
“哈哈哈哈……”
李冰骤然大笑起来,却全身无力地倚靠着墓碑,一手揽着粗粝冰凉的石碑癫狂发笑,状若疯狂。
那一年疏雨时节,故人踏着落花轻身而去,只留给他一个决绝背影和记忆里一段模糊过往。
他在梦里走过千万重山水,也不曾找回缱绻过往的云烟往事,只能在每年桃花繁盛的时节,只身前来,点起香烛祭奠怀念。
可原来,她竟是如此想的。青绿色的烛焰幽幽晃动,诡异地像鬼神之说里的魂魄重归。故人真得回来了么,是否在他的身边?她,果真不肯谅解自己么!
李玖被大笑换回心神,定神后忽然镇静下来,后背生出的冷汗还未消退,心里便有了决断。李玖心里暗道了一声“母亲谅解”,抬手扫开了两只香烛,把焰心诡异的烛火熄灭。
“伯父,子不语怪力乱神!您曾经教导小九的,今日全忘了么?”
李玖熄灭了两只香烛仍不放心,转身又把火盆里的烧了一半的纸钱扣灭,拾起铜盆把金红色的火焰拍掉。幸得今日穿了简便胡服,不然纷飞明灭的火星定会溅落在繁复裙摆。
“你真狠心啊,敬王妃……”
伯父犹似没有关注到李玖的这些动作,没有听到她的话,抓着墓碑的手骨节泛白,拇指的玉扳指浮出裂痕逐渐延伸,直至扳指碎裂,掉落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暗五!”
李玖眼光微沉,担心任由圣上这般下去伤了自身,终是厉声呼叫暗卫。取出随身携带的玉制哨子,吹了凄厉一声。
原本极安静的林子蓦然躁动起来,安静转悠的马也嘶叫起来,一切都不安定,树枝无风轻动瞬间黑影憧憧,李玖只觉眼前一花,敬王妃墓周围已围了五六个暗卫。顾不得找寻暗五在哪,李玖沉声吩咐。
“圣上忽有不适,快将人送回皇宫急招太医,顺道暗中清查今日香烛来历,不得耽搁!”
李玖不傻,这般的巧合太过巧合了,不得不让人怀疑它的真实。她晓得伯父每次带来的香烛都是宫中殿中省所制,祭拜完后都有人小心打扫将香烛泪也收走。
宫里的东西向来最难下手,但经手人多,又最容易动手脚。若真是有人暗中出手,又会是何人!
先前劝李玖安慰圣上的暗卫率先站出,直接将圣上从地上扶起,查看一番并无中毒征兆。这才放心对李玖点头,道了句“走”便抱着圣上骤然消失在李玖面前。
凌厉的口哨声后,周围黑色的身影疏忽消失,连带着两只燃烧不久的香烛。李玖抬眼去看四周,那匹枣红色的马也不在眼前,不由得苦涩一笑。连马都察觉到危险临近么!
李玖跪直身体,望着母亲敬王妃的墓碑出神,目光沉沉,看着石碑上细微的龟裂痕迹,觉出身后有人靠近也不愿理会。
身后的人并未出声,沉默地扶起被李玖打翻的烛盏,放在墓碑前方。又取出竹篮里备用的香烛,用火折子点起来插在烛盏。一旁的铜盆和圣上带来的祭品也尽被圣上身边的暗卫带走,拨开地上的灰烬继续点燃竹篮里的纸钱,把李玖准备的祭品放在空缺的地方。
“郡主,我信世间无鬼!”
李玖本不愿开口,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回头,看到暗五跪坐在自己身边烧着纸钱,表情依旧平淡,只紧抿着淡水色的薄唇。
“是么?”
她淡淡反问,看着重新点燃的香烛,袅袅烟气直上融入空气。
“你怎么确定的呢?”
听信佛教,讲究因果循环今生前世的人,有几个不信鬼神之论的呢。李玖不信佛,但也不敢断言无鬼,不知暗五为何如此肯定。
暗五烧着纸钱,心里默默念了几段佛寺听过的往生咒。
“暗五杀过很多人,若有鬼魂怕是早被复仇的鬼魂害死,就等不到跟随郡主了!”
暗五是在仁堂受过十年训练的天字影卫,杀的人自己都记不清了,一开始还会夙夜惶恐怕有鬼报复,可这些年过去了也没经历过一场冤鬼索命,可见这世间是无鬼的。
李玖勾起唇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伸手摸向墓碑的碑顶,低声说了一句。
“阿娘,那你原谅父亲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