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人”们同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先是嘈杂又尖锐的童音, 然后就跟磁带卡了带似的, “嗡嗡”地低沉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宣玑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 一把接住盛灵渊, 甩手一条火线已经扫了出去。
“小影人”们被火舌逼退, 飞快地聚集。他们像橡皮泥, 聚拢后又融合,化为一体,大口地吞噬着众生避之唯恐不及的黑雾――那本来是天魔之气,所经之处寸草不生, 连微煜王和阿洛津之类都要退避三舍――这些流动的影人不但不怕, 还吃得挺香, 吃饱喝足,凝结出了一个成人的躯体。
这个“人”全身泛着珍珠白,珠光闪闪的, 看久了有点晕, 虽然大概是个人形,但身体轮廓却不停地发生细微的变化,忽男忽女,一会尖下巴一会圆脸, 像长了无数张面孔,仓促之下, 拿不定主意用哪一面见人。
宣玑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就想起了当年千首千面的妖王, 他数米宽的翅膀倏地展开,裹着把陛下护在中间:“你是什么东西?”
珍珠色的“人”站定了,只有个大概轮廓的空白面孔,转向宣玑,歪头“打量”了他片刻,用很古老的口音说:“怪哉,我从未见过你,但又似曾相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好意思,帅哥都有雷同,不像你们丑逼,个个能用自己的创意吓人。”宣玑冷笑了一声,他心里有点焦躁,隔着翅膀,他感觉到盛灵渊的心跳极慢,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冰凉的冷汗,整个人居然在发抖,不知道伤哪了。宣玑手指一搓,把自己食指划开了一条小口,去握盛灵渊的手。谁知方才还满嘴甜言蜜语的盛灵渊却反应很大地抬肘一挡,用衣袖隔开了他手上的血珠,迅速退开半步,挣脱了他。
眼前这位看起来珠光宝气的“人”,气息上判断,应该是个影人。但饶是盛灵渊,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样的影人能活几千年,并且处于一种不知道算“化形”还是“没化形”的状态。化形的影族肯定是有鼻子有眼,或者像人,或者像其他种族,不会是这种模糊的形态,而没化形的必定都缺灵魂短智慧,绝不可能挣脱他的搜魂。更离奇的是,盛灵渊隐约从这影人身上感觉到了魔气。熟悉的魔气在跟他共振,心口朱雀血脉仿佛被激怒了,一下从钝痛变成了刺痛。
可影族这种东西,连喜怒哀乐都是别人的,怎么会成魔?
“我念念不忘三千年,陛下却不记得我了。”那影人轻轻叹了口气。宣玑听得汗毛一炸――影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跟盛灵渊一模一样,连方才那种介于正经和不正经之间、漫不经心的腔调也一起学了过去!
随后,他又表演口技似的,换了一种少年式的清脆声音。“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他转向宣玑,说,“我认得你的气息,当年初次面见陛下时,我在陛下心里感觉过你这种气息。”
宣玑先是一愣,随后蓦地扭头看盛灵渊。盛灵渊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意外,他问:“你是当年微煜王献上的那个影奴?”
“不错,我就是陛下不要的那个影奴。”影人说,“我懵懵懂懂地寄居于珠蚌,忽然见了陛下,惊为天人,感觉陛下心里有个如火的影子,便迫不及待地想讨好您,化作那样子,却被人中途打断化形――这么多年,一直意难平,是影做错了么?”
宣玑开始瞪盛灵渊。“我咳,”盛灵渊罕见地卡了一下壳,“朕当年不是让人放你自由了么?”
“不错,多谢陛下,我是真的自由了。”影人倏地凑近盛灵渊,伸出一只珍珠白的手,不等碰到他,又被宣玑一翅膀扫了出去。
“说话就说话,离他远点,”宣玑脸一沉,“非礼勿动不懂吗,面斥不雅。”
影人被他扫得柳絮似的,轻飘飘离地,又落在几步之外,嘤嘤嗡嗡地笑起来,周围仍有天魔的黑雾没散,被这个奇怪的影人源源不断地吸走。“陛下身负朱雀血,又有天魔身,非神非魔非人非妖,要是我能化形成功,变成您的同族,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唉,可惜我沾染了陛下一点天魔气,从此生灵根、开智慧,却没能有幸成为您的影奴。不过倒是得了别的好处,从此不用再循本能,以满足凡俗的妄念为生了,我啊,就是影族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个自由身,全拜陛下所赐。”
宣玑一皱眉,他虽然先天不良,但好在活得长,笨鸟先飞了三千年,勉强也算混成了个人精,近世以来,已经很少有听不懂“好赖话”的情况发生了。可这影人嘴里说着“因为盛灵渊得了自由,摆脱了影族可悲的奴隶天性”,亲切得仿佛是沦陷区人民见了解放军,语气却不阴不阳,甚至还带着奇怪的恶意。
这时,守在外面的外勤们也反应过来了。小镇祠堂不是深山老林,离人口聚居区很近,异常能量突然暴动,可把外勤们都紧张坏了,最外圈立刻架起了防护网。风神一率先冲了进去。
“吁――”王泽一眼看见这位影人,还以为自己误闯了科幻片拍摄现场,“这是个什么造型?狗眼都闪瞎了,这谁?”
宣玑和盛灵渊几乎同时开口。宣玑:“呃旧识?”盛灵渊斩钉截铁道:“债主。”
宣玑:“啊?”话音没落,盛灵渊就突然发难,黑雾从他掌中探出,化作了一把剑,直接伸长了两米多,一道残影砍向影人。那方才还好像要给盛灵渊写感谢信的影人长啸一声,一个人叫出了和声的效果,他银光闪闪的身体被一剑劈碎成渣,裂开了无数片,里面幻化出了无数分/身,男女老少甚至有非人类!他们或喜或嗔,全是好相貌,乍一看,简直是个全明星的模特队,美得人眼花缭乱。“大美人”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每个人都贪婪地吸着黑雾,盛灵渊的“剑”转眼解了体。他们脚步轻盈地转开,青烟似的走转腾挪,就像远古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天外飞仙,“呼啦”一下,散进了冲进来的外勤中间。
谷月汐睁开透视眼,却惊悚地发现这些美“人”皮下没有血肉,肚子里没有五脏,就像某种长了人脸的水母。王泽抽干了周围润泽空气中的水分,在自己周围凝了一层保护膜:“我出外勤这么多年,这是终于遇到传说中的色/诱剧情了吗!同志们,坚定一下信念啊,张昭,我他妈就说你呢!”
他余光瞥见一个水母一样的“美人”凑到了风神一的张昭面前,灿烂地一笑。那是个少女形象,倒不一定比电视里的明星们标志,可有时候戳人心的不见得非得漂亮。张昭看见她的刹那,神色就恍惚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哪见过这个人,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心却飞快地跳了起来,有种落泪的冲动。那种没来由的悸动,就像宣玑没有恢复记忆时,看见扶棺而出的盛灵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炸起了同事们的吼声:“张昭你干什么?”
张昭愣住:“我我干了什么?他按了暂停一秒。
然而这一秒定住的不是敌人,是自己人,强大的时空法则被干扰,连盛灵渊都被他定住了。下一刻,时间加速流动,盛灵渊恢复行动能力的瞬间已经不在原地,堪堪只来得及伸手按住颈子,不让血喷出来――那里多了一道巴掌长的伤口!
“灵渊!”宣玑额间族徽瞬间爆出来,比血还红,靠近他周围的几个影族感觉到危机,没来得及跑,已经自燃起来。
血像喷泉一样顺着盛灵渊的指缝往外涌,伤口应该是碰到了喉咙,他嗓音嘶哑:“别过来。”伤他的影人贪婪地从他动脉上吸了一大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已经被盛灵渊一手扣住了喉咙,那影人呛住,本能地变换形态,试图扰乱对方的心智――背后突然幻化出一对绚烂的火红双翼。
盛灵渊眼都没眨一下,影人的脖子在他手里扭曲变形,软塌塌的歪在一边。
他脖子上的致命伤飞快愈合,只有乳白色的夹克外套像被泼了漆似的,红了一大片。“别过来,乖”盛灵渊蘸着自己的血,一气呵成地当空化了一道符咒,那影人好像被抽干了生机,破口袋似的被他扔在一边,“不要共感,咳,小伤,没什么。”
“闪开,别碍事!”宣玑面沉似水地弹出一把硬币,连自己人再影族一起扫开,但那些硬币好像认识人,打到人身上,就像个小石子,会再借由人体弹出去,碰到那些水母似的影人时,则会立刻爆出炽烈的火。
他动了真火,一时间,烧得四下火花四溅,像个炼钢厂。
朱雀火辟邪,转眼,那些邪得要命的影人就被挨个烧成了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形,被宣玑用锁链捆住,他把那影人风筝似的拽在地上拖,人影一闪就到了盛灵渊面前。
盛灵渊反应快极了,就跟正偷看糟糕的东西被突然查岗,光速切换页面一样,在宣玑抓住他之前,黑雾就倏地裹住他全身,卷起了每个纤维缝里的血迹,扫过一圈,他身上干干净净,除了因为失血而白成一张纸的脸色,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好,没了,”盛灵渊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又压低了声音,“都说了不要乱碰,还是你想共感起来,仔细看我心里是怎么唐突佳人的?唉,光天化日的,回家再说,嗯?不成体统。”
宣玑:“你”这老混账绝对有事瞒他!
盛灵渊推开他,朝大呼小叫的王泽摆摆手:“不要紧,死不了。”张昭快哭了:“我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不碍事,影奴天生就是来颠倒众生的,他知道怎么勾起你心里的欲求。”盛灵渊的目光落在那被宣玑捆住的影人身上,他几乎所有的分/身都被朱雀火烧成了灰,此时狼狈地被宣玑拖在地上,面目又模糊起来,“凡人总觉得自己是豢养影奴,不知道自己像被寄生的树,是不是?”
影人问:“我能颠倒众生,那陛下呢?陛下不是众生吗?”盛灵渊坦然一笑:“不劳费心,我已经颠倒过几轮,滚地不起了。”
王泽一愣,心想:“等等,‘陛下’?为什么要叫‘陛下’?”宣玑嘴里偶尔会漏出几句“陛下”,但王泽没往心里去过,因为一直以为那就是个私下里的爱称,跟以前燕秋山管知春叫“少爷”一样。
跟赤渊县城里那个阴沉祭魔头一模一样的长相,自称姓盛,莫测的特能这所谓“剑灵”到底是什么可怕的来历?宣主任靠不靠谱?
“我只知道影人没有自我,不知道你们还会忘恩负义。”宣玑这会已经处在要炸的边缘,早把他之前顺口胡说八道糊弄同事的瞎话忘了,把影人往前拖了几米,“你是无辜,他当时也没把你怎么样,还阴差阳错地解放了你,让你有了自由意志,不用稀里糊涂地依附在别人身上,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自由是酷刑,”盛灵渊按住宣玑的手,淡淡地接话说,“我当时还当自己年幼时遭逢变故,是众人族修士用命换回来的半灵体,所以能通天地灵气,不知道早知有这样的变故,给你个痛快就是了。”
影人模糊的五官上浮起清晰的憎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宣玑:“不是”不杀他,放他自由,还放出怨恨了?
“解放你懂什么?你不知道一解一放,其实是两个字吗?”影人喃喃地说,“‘解’是从困顿与束缚中松绑,是救苦救难。放是放逐到无边世界,与凌迟有什么不同?”
宣玑:“你有病吧?”
盛灵渊看了他一眼,暗自叹了口气,鸟雀一族,天生有翼,就是要翱翔四方的。所有未知于他都是好奇、都有乐趣,偏偏他出生就被关在天魔剑身里,好不容易破剑而出,又担起朱雀一族守护赤渊的重任,这么多年没尝过自由之乐,所以大概也不知道自由之苦。人往往是需要一定外来束缚的,束缚有时是轨迹、是路引,自由太过,意味着他得自己在毫无头绪的“荒野”里开出一条路来,纯白的雪看多了会雪盲,纯白的前路会让人心盲,得有极坚韧的心志,挨过极大的自我消耗,才能不被“自由”压死。凡人都这样,何况是影族这种天生奴性深重的?
“我用未化形之态行走人间,想找一个主人,找一个立足之地,”影人说,“我跟过人、妖、半人、类人辗转在无数人的一生一世里,想找个托付,短暂地停靠一二,可主人一死,我就会前尘消尽,又回到没有化形的幼体之态,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该同谁为伍,该与谁为敌”“要是偶遇战乱年代,呵,更荒谬了,前个主人刚死,我就又被敌方捡去,头天还跟人这一方人马称兄道弟,誓死相随,明日又随另一方人与旧友刀剑相见,宛如死仇。”“陛下封印赤渊,世间自此灵气稀薄,影族都销声匿迹,我也日渐衰弱,我越来越糊涂过着过着,我连自己是个影人的事也忘了,只会随波逐流,只有主人死了,才能清明几天,清明的时候就得被混杂成一起的记忆折磨得死去活来,非得马不停蹄地寻到下一个主人不可。”
“就像凡人说的‘瘾君子’。”影人抬起头,缓缓看向盛灵渊,地面上,他分/身的灰烬无风自动,化作轻烟,朝那影人飞去,他的身体膨胀起起来,把宣玑的锁链撑得“咯咯”作响。
“陛下,影人成魔,你可曾听说过比这更离谱的事么?你看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是您的天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