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度来到石头斋是几日之后的事。
此前,在寿中居见过纯光,也见过普度,并无交集。总看到这尼姑站在她师父后头,勾着头,眉眼清淡,定定的垂视脚下,这份沉静,倒也能看出是个修行之人。
今儿一到石头斋,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头一回交集说话,普度竟这般:“姑娘玉安。”起身,又说:“多谢姑娘。”
这言语,仿佛听到纯光的说话,即便知道这人不是她,仍旧有些影子深深烙在心里。普度那种笑意,怎么看都有纯光的遗风。
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普度,即便不是毒蛇,此刻,也是一条井绳呀。可是庒琂又迫不及待想拉住这条绳子,但愿别是反变为蛇。
普度来时,幺姨娘让瑞儿跟随,郡主派玉屏来引路,因说幺姨娘在郡主那边说话,玉屏送达便回去伺候了,让瑞儿好生照顾着。
庒琂出亭楼屋子门口,在门口,普度主觉给庒琂合手佛礼请安并致谢。庒琂还礼,盈笑间请入内。入屋,往墙边的炕头上坐。因不知普度要来,并没烧茶水,如幺姨娘来时那般,把冷的拿出来,未出口请茶,站在一边的瑞儿眼厉,接过来,说:“姑娘,哪里能生火?我烧一壶来。”
庒琂惊叹,幺姨娘跟前的人果然不同,因看到瑞儿这般识趣会看眼色,忽然想起慧缘,那个跟她从仙缘庵同生共死进入庄府的慧缘,如今嫁去东府成大奶奶了,也成她嫂子了。
庒琂有些许伤感,仍旧笑着对瑞儿道:“往日我在外头搭的石头锅炉,算是火头厨房的灶台了。”指着外头空地,那些乱石头,那里还烧有黑漆漆的烟熏黑炭。
瑞儿眉头紧蹙,笑着出去了。
此处,庒琂尴尬难当,自己一个深府大小姐,身份不如嫡出的小姐金贵,可也与旁人不同,如今情景,跟下人自身过活的还比不上。
普度惊愕,道:“我们修行也没姑娘这般虔诚清苦。”
毕竟年岁小些,说话不太考虑人的感受,庒琂听了心里一震,换作旁人,普度这等说话,怕是让人误会为耻笑人的。
庒琂笑了笑,道:“居安思危,忆苦思甜,时时刻刻想起老祖宗们不易,才能过好往后的日子。总提醒着自己,好也罢,歹也罢,吃得起富贵,也吃得起天光灶台里的饭,不枉这人世。”
普度点头,道:“很是。我师父日常教导也这般说。”
庒琂鼻息轻轻“呵”出微声,是不屑听到她师父的说话,道:“你师父该是个真善之人,佛门金身,参悟得深。”
普度微微摇头,道:“理应不该说师父的不好,如今她老人家仙去了。我是觉得,她太固执,反困自己了。”
庒琂笑道:“唯独亲近的人才知道。话说旁观者清。”又道:“人生在世,一切皆为虚幻。”
普度道:“是呢,参透这些,便觉得活着该洒脱,轻重远近倒无妨了。师父去时,我一再琢磨,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我是否做到了。旁人看我声泪皆无,或以为我是个清冷之人。”
庒琂怔怔听着,看她说完。心里回想仙缘庵那些日子来,想起伯镜老尼病重,驱逐纯光那事,纯光声泪俱下,好不感人。那时候,伯镜老尼有过箴言,说:有泪有声谓哭,有泪无声谓泣,无泪有声谓嚎,哭泣嚎者多是深冤不得见日。此法可见足人心伎俩,百度不爽。
普度的参悟确实与常人不同,自己的年岁比她大,悟性却比不上她。庒琂心里叹着。
于是,庒琂转话头问:“师父深悟,让我敬佩。不知师父年岁几何?”
普度笑道:“也不知,活不该十来岁吧!”
这话让庒琂抓不到头脑了,怎有人不知道自己年纪的?
普度道:“我师父说,去年有人把我送到仙缘庵,活有一口气了。师父原本不愿意收留,因我说了一句话,她便留了我。”
庒琂怪道:“说什么?”
普度道:“生死轮回。只这一句。我却不记得我说过这话。也不知我打哪里来。糊里糊涂留在仙缘庵。就这般,师父待我跟旁人不同,等我身子养好,一直留我在身边。”
这是奇事啊!庒琂笑着自语。
恰好,瑞儿在外头说水快烧好了,问有什么茶叶。庒琂正要回,普度道:“何须茶叶,白水正好。清清白白,岂不洁净,本味甘甜?”
庒琂应了,就说白水即可。从这言语当间,见普度非常人女孩,确实性情独特高冷。又想,自己若是无缘无故拜托她一件事,不知她愿意不愿意帮,这等性情的人,多半是没什么人情的。
到底,求助无门,硬着头皮也得问一问才好。于是,趁瑞儿没把水拿进来,庒琂对普度道:“师父可知道西府有位少爷?”
普度沉思半会子,摇头,却道:“听说府里有三位爷,不过,才刚过来只见一位。”
庒琂快语问:“师父见的哪一位?”
普度道:“说是三爷,如今被太太邀居在承福苑,为明年备考呢。可我见这位爷,似乎对功名利禄不太入心。人十分随和,还与我玩笑几句。”
普度说着,脸色绯红,笑了。
庒琂暗想:好好的怎来承福苑住了?不过也不敢问。原本想写张条子让她帮传递,如今听说庄玳在承福苑,就不太敢了,毕竟,郡主是让他备考呢!万一让郡主发现,岂不是被说?再者,普度从承福苑过来,庄玳难道不知自己在这里?竟没跟来,也不随一句话。
但是,不求庄玳帮忙,能求谁?
普度似乎看出庒琂有心事,便道:“姑娘似乎有心事?”
庒琂惊醒,找话来道:“日前我困于一句诗,日夜思想不得解法。这诗是三爷出的,师父若能解,帮我解一回,若不能,寻个空儿悄悄帮我问他。”
普度道:“是什么?”
庒琂道:“今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昔日三爷出句子,我驳过他,说‘今夜’与‘昨夜’有何不同?‘昨夜’与‘今夜’怎混了?我不明白其中要义。”
普度笑道:“前古人之句,温婉哀伤。虽说我为出家人,又是忘世的头脑,记不得前事,可对诗词,也读过一二,心里有些记得。‘昨夜’古人照,‘今夜’换得妙,昨夜为旧情,今夜是实景,比昨夜更为动情动心。不知三爷的句子这两个字是不是那意思。”
庒琂很佩服普度的解说,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替她把话传递给庄玳。才刚说的这句子,是当初关先生来庄府时,老太太宴请诸人在寿中居用饭吃酒,以“雨”提诗句,庄玳出的这么一句,把“昨”和“今”故意弄混了,叫阿玉和自己笑话。如今,昨夜今日,不正应了那句话?物是人非,自己落在这个地方,无人照顾无人关心,凄凉十分。希望普度把这句话转给他,让他想起来,或能来这里一趟,无论有无恩情交集,都希望他念在昔日的情分,替自己去北府一趟,帮自己跟庄琻和解矛盾。
庒琂对普度道:“师父博学,有自己的见解。我愚昧,听了师父的言说,仿佛明白了。可我想,这是三爷出的,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我这个哥哥啊,脑子异于常人,反着说叫人摸不清头脑。碍于他习学备考,我又不好打扰。”
普度点点头,道:“若姑娘不好当面问,那我替姑娘问问他。”
庒琂起来端礼,感激道:“是不好问,此乃闺中怨词,传出去叫人笑话。平日里我们自家兄弟姐妹,都不大论这些文字。偶尔有心,傍风附雨,随口胡诌。让师父见笑了。”
此番说话,是暗示普度这事不宜张扬,得悄悄去问。不知普度领受到没有。
普度客气道:“红尘中事,不都如此?幸好,我离了它,倒觉得清爽。”
庒琂道:“那我谢师父了,师父得空常来,如今我居住在这里,多为静心,要是有师父提点净化,那就再好不过了。”
瑞儿见二人谈得甚欢,在外头不住扭脸来看,水好之后,端进来,一面说烫一面埋怨说清水寡淡,还是要放点茶叶的好。
庒琂和普度摇头,异口同声说,白水即可。
吃了水,普度识趣,起身让礼,说杯落得走了,还笑道:“不能人走茶水凉。热热的来,暖暖的去,这才是人情道理。”
庒琂还想款留一会子,终究,普度说来坐久了不好,那边太太还在,得去再谢一回,等日后有空再来与庒琂说话。
庒琂目送普度离去。至晚,复生鬼鬼祟祟跑来,一头寻至亭楼门口,在门口探了探头,问有人没有。
庒琂才刚把饭菜热下,想等天黑了再入地下见鬼母和三喜,不想,复生就来了。
庒琂欣喜,让他进屋,问:“你怎么来了?”
复生跺脚道:“姑娘怎住这儿来了?爷一听说,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差小的悄悄来瞧,看是不是,这不,果然是姑娘了。怎只有姑娘一人?”
庒琂喉咙生疼,一身的委屈啊!
复生道:“我给爷报告去。”
庒琂拉住复生:“你们爷怎搬到太太那儿去了?”
复生为难道:“姑娘,我也是提脑袋来的。人家金纸还留在原来屋子里呢,可不是被太太罚了。”
庒琂不知其中的曲折,心里奇怪,道:“这为何呀?”
复生不愿意说,只道:“太太让我们爷好生读书。就为这个。爷听说姑娘在石头斋,这个鬼地方怎能住人?回去给爷说,爷得跟太太闹去了。”
庒琂劝道:“那你回去别说。当是见不到。”
复生道:“日后爷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庒琂不安道:“你们听谁说我在这儿的?我在这儿这么久,你们都没听说?”
复生摇头:“姑娘,别说你在这儿了,就是五姑娘如今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爷被太太关在承福苑好些日子了。今儿普度跟南府的幺姨娘过来,前后跟爷说几句话,后来离去了,普度师父当着太太的面儿问爷什么昨夜今夜的诗句,论起文化来。太太高兴,就留下普度师父,要爷多听听她讲学。爷自然要听的,也不知犯了哪根筋,让我去打听姑娘近期读过什么书。我跟爷一样,哪能走出咱们西府,差个平日好的转了几回,这才向子素姑娘打听到,说姑娘不曾在镜花谢,要问她该去西府石头斋。”
庒琂淡淡一笑。
复生道:“得了信儿,不知是真是假,悄悄给爷说了,爷听很是疑惑呢,说不能够呀!姑娘来西府,不可能不见他的,再说那日跟五姑娘在凤凰阁,还来过石头斋,怎没见着。”
庒琂想叮嘱复生什么话,大约要他别给庄玳说,可复生摆摆手,说得回去了。
庒琂心里犯矛盾,想:庄玳本性不该这样,他并非薄情之人的吧。果然,夜深人静时,石头斋外头有动静了,一盏灯笼微光兢兢战战在门口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