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老宅子居址在庄府南边,在街的另一头,是庄府发家时的老祖屋。
庄府搬迁后,那边的房屋院子便没人住了。以前,老太太时不时来瞧瞧,怀念伤感一回,后来老太太年岁高,不怎么来了,倒是在老宅子里安了佛位。
去年端午,本以为老太太要来礼佛的,这把庄瑚、庄玝等人急得不行,为什么呢?就因为庄顼把碧池安排住在那里了,那碧池是个青楼女子,此等不敬,她们怕老太太碰上,发火责怪。由此也见,老太太对城南老宅有不一样的情感。
不一样的情感还有表现,头先,庄府一直传说不可信神佛怪论,不许人信奉,老太太私下又在老宅供奉。怪诞得很,也足见她的心。
一家府众浩浩荡荡赶往城南,路上,见有许多人家也过这些“断请”的礼,他们举家在门外,立案摆供品,拜天跪地,焚香烧纸,规模小些,大体不差。
此时的天,仍旧灰蒙蒙的,不太有光。街边路侧的房子门头吊着的灯笼,星星闪闪,明明灭灭,偶有几声犬吠,远远近近传来一片鸡鸣声。
听着外头的声音,天要亮了呢!
庒琂撩起帘子往外看,是亮了些;大约过一会子,放假帘子,哀叹半声。这一路,她跟庄瑜坐同一车轿,并没什么话语,好几次想说,又见庄瑜那性情冷淡的脸,话到嘴边便止住了。余末时光,很是无聊,只随车轿摇摆,当是活动了,可车轿晃得她脑袋疼。为了将身体的不舒适感减掉,庒琂一心移情,想念故人。真想起家人,不免伤感至极,鬼节呢,虽然给他人做嫁衣,也在为自己量裁啊,这一路去,凡静坐跪拜,拈香点烛,都是告慰英灵在上的父亲和母亲。也是一件乐事呢!
庒琂这般想,心情舒坦许多,就撩起帘子往外瞧,因瞧见路边那些人倒地跪拜,哭哭啼啼的,她的心又伤一层,故而放帘子叹息。
庄瑜也是个心思细腻的,看到庒琂这般,便道:“姐姐怎么了?”
难得听到庄瑜说话,庒琂一时激动起来,道:“没什么,看着外头有许多人在祈祷祝愿,想起一些人来了。看他们一家人在,很是团圆。仿佛让我看到中秋之景。”
庄瑜道:“姐姐说的是,七月半过了,就该中秋了。我们府里的中秋也要大办的,去年老太太没听成‘洛神赋曲’,今年必定要有。所谓花开花落,夜月终有圆时。”
庒琂莞尔一笑,收住自己那些不好的情绪,搭手去握住庄瑜的手,轻轻拍打,细声和语:“瑜妹妹,老太太说了,今日过去焚香祷告,不痛快不愉快的统统一笔勾销,希望一切顺遂平安。我也愿妹妹日后事事顺遂如愿,平安康泰。”
庄瑜本想抽回手,忽然听庒琂把老太太说的话复述一道,不好抽动了,痴痴的望住她,无语回复,仅淡淡一笑。
庒琂又道:“我知瑜妹妹跟我最亲近。打我入府以来,瑜妹妹有什么都跟我说,就是那么好的榆木簪子也送给我。早前看到瑜妹妹这装扮,倒吓我一跳。我想呢,是不是因我报了名掺合,妹妹也跟我一道,好让我不那么孤独。”
庄瑜微微摇头,道:“姐姐想得多。这等法事,一年一度,仅此一次。往年都是和尚来,难得有这么一遭。我也想表心意,为府里人祈福祝祷。能有姐姐一起,祝愿的心意就更足了。”
这话的意思是,我庄瑜并非因你庒琂来做尼姑才来的,我可是为了府里人,有你庒琂一起是好,没你庒琂一起,也可行,到底还有我庄瑜在呢。其实,庄瑜是为小姨娘和她弟弟而为之,个中伤心和期盼,只有她心知肚明。奈何庒琂一味要跟她套近讨好,说出这些话来。庄瑜听了,不免有些尴尬,再者也不太欢悦。
庒琂听出话中味道,便不说了,握住庄瑜的手暗暗的沁出汗,想抽拿回来还不好意思呢。
过了好些时候,轿外的静默对轿里人说一声:“姑娘,到了。”
庒琂和庄瑜听闻,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各自抽回手。
果然,轿子停下,外头传来一阵呼声,说:“到!”又呼:“落轿。”
继而听到一阵喧哗说话声以及匆忙的行走脚步声。
放了轿子,子素和静默在门两边拉帘子,让里头的庒琂和庄瑜出来。庒琂让了一回,庄瑜守礼,不敢僭越,她扶庒琂,一定让她先出。
庒琂推辞不过,领先出来。脚步落地,忽感一阵头晕目眩,幸好子素仔细扶着。
庄瑜看见了,低声地跟静默道:“过会子你去问二太太拿红糖蜜茶,让琂姑娘吃点儿,她有些晕轿车子。”
静默听得,立马应了。
庒琂感激一笑,伸手引请庄瑜走的意思,庄瑜倒是不动,还微微拉住她。
庒琂不知什么意思,怔了一下,避免尴尬不安,她前后左右看一回。只见前后,光亮亮的一条烛光链子,好是璀璨。前头,四位老爷扶着老太太,已下轿了,旁侧伺候的丫头婆子跟有一堆,因庒琂在东府的骄堆里,居在老太太轿后,往后的是,北府、西府,南府,再是尼姑一众人。其余伺候的,都在轿子旁侧,看去,约有一二百人。
庒琂叹了一句:“出来时,没觉得人多,这会子看,竟这么多,老宅子能装得下?”
庄瑜听到,忍不住“噗嗤”笑了,摇头,道:“这才多少?整府里的人不足一二呢,往年旁亲的也要来,今年没请。我们如今看到,人还少呢!”
这是庄瑜说得最轻松,最诙谐的话了。庒琂难得,想接话,可子素按了按她,大约是示意不要再言语了。
庒琂识意,应了笑脸,真没再说。顺着子素的目光看前方,这会子见太太们由着各自丫头扶,都聚向前去跟老太太一处。
稍后,姑娘们也来了,与庄瑜和庒琂擦肩。庄琻指着庄瑜和庒琂笑,道:“尼姑的后头去,我们姑娘家先赶脚进去了。你们商议念什么斋文再进来。”
想必是无心的话,可真是耻笑人呢!庄瑜鼓着嘴巴,甚是不悦,那么黑的灯光天色,还看得到她泛红的脸呢。
庒琂听进庄琻的话了,略拉住庄瑜的手臂,侧让。等太太、姨娘、姑娘们往前涌去,后头那帮子尼姑走上来,庒琂才挪步。
这会儿,普度是领头了,对众尼道:“过一会子,姑娘们跟着我就成。也无须劳乏姑娘们太多,请姑娘们放心。”
普度把今日进去要做的事大体粗细说一遍,无非是在老宅堂上打坐祷念经文,给灯加油,焚香添烛等,还特意交代说,琂姑娘和瑜姑娘不必劳动。
庒琂和庄瑜见普度如此见外,异口同声道:“请师父不要排斥我们。”
普度怎敢劳动小姐?虽然府里的主子没特别招呼,可按常理而言,是要多照顾小姐。这是普度私心的做作。
正在这时,曹氏从前头转回来了,到普度跟前,一个劲儿地道:“头香断请该时候了。你们头一次不明白的,先听我招呼吧!都跟着你们普度师父一列的,齐整些进去。别磕到门头槛脚了,往年大和尚们都十分注重这些的。进了门,你们先净手净脸,该怎么做,我们跟普度师父说过了。跟着她,听她安排便是。不明白的,湘莲是知道的,湘莲多看着点儿,督促着点儿,别犯了浑乱。”
众尼回道:“是,太太。”
曹氏满意点头,巴巴地看了庄瑜和庒琂一眼,到底叹息一口,转脚侧身,让普度领人先行。
普度立正身子,闭眼静念几声,双手合十,轻声对身后诸人道:“随我去。”
于是,庒琂、庄瑜等尼姑跟随普度行入老宅子大门。
大门外,老太太等人站立等候,大约也是要先请尼姑们先进去。果然,靠近老太太边上,管家上来指挥了,手势引请入门。之后,老太太才步入,身后家众尾随。
进到里头,一眼看出一应所有俱是新物布置,十分夺目。所看到的那些物品繁多,非平常话语所能赘述清楚,词达真切。
因听到普度默默念作,看她坦然直行,庒琂等也不敢随意扭头观看,便跟随着一路。这会子,她们仿佛是一帮姑子了,守规守礼的,不敢逾越半步,不敢多窥半眼。
到了正堂,满屋秋黄,四下点足了灯火。正堂之上,排列庄府的列祖列宗牌位,牌位下是一横香案,香案之下又有几大横桌,桌上摆放各色荤素大菜,瓜果鲜品,以及不知名目的供物。
地上右侧,排放十七个垫子,垫子前头有一托盘,盘里搁放有念珠手串一挂,浮尘一把,木鱼一套;垫子分三排,首排只放一个,第二排放八个,后一排放八个。
普度对堂上默念一会子,进了第一注香,燃起烛,才在第一排垫子上坐下。身后的尼姑们,按这顺序,从第二排坐到第三排,列满为尽。
接着,看到普度拿起念珠和浮尘,又把木鱼搁近跟前,开始敲打。身后众人如得令似的,纷纷效仿。半时,满堂香气木鱼声弥漫,仿佛真进了什么庙宇一般。
木鱼声响,外头的脚步声也随即而来。只听到老爷们跟老太太道:“老太太仔细脚下。”
转眼,看到老爷们拥护扶持老太太进门。
老太太一进门,立住,朝堂上拜了三拜,再撩起裙袍跪下,正正的磕三个响头。身后众人站立伺候。完毕,老爷们又来扶老太太起身。
管家在一旁道:“断请祖宗,是时候了!”
那时,老太太已入堂中案桌前。管家等伺候的那些人不知从何处端来许多垫子,从里到外,依次摆放。
堂里,是老太太和老爷们、爷们的跪地儿,媳妇儿、姑娘们都在门外,更往外的是有头脸的家丁,绵延一片。老太太跪下,外头也跟着跪。
行过三拜九叩礼,管家呼道:“进香。”
语音停,普度停下木鱼,起身,走到案前,从案上拿出一把香,对着油灯点,约是点好,交给管家,让管家分派给老太太和老爷们。这一把香之后,普度又点一把,这一把是给外头的太太、姑娘们的。
事毕,老太太先上香,老爷们上烛。随后,集体大拜,有条不紊进来插香。
这事完毕,老太太对众人道:“已告祖宗了,请老爷们和爷们献茶。”
献茶,即是老爷们和少爷们轮流给祖宗敬茶,倒茶,摸祖宗牌位。
这层礼,行有半炷香之久。
后头,管家再呼:“断请祖宗礼成。”
所有人等各回其位,又跪拜一番。末了,老太太对老爷们道:“安排早点去吧!该放的放了与他们吃,忙半宿一早,累着他们了。”
庄熹道:“母亲,那我也扶您出去歇着,老祖屋布置妥当了。您过去,依旧跟在那边一样。”
老太太叹息一口,微微转侧,看了庒琂少许,道:“我想再跟祖宗们说会子话。去年有许多话没说得,趁今年这个好时候,叨叨着吧!你们去吧,不必管我!”
无人敢驳,老爷们和爷们先后出去,外头的太太们、姨娘们,姑娘们倒是想留下陪,可老爷们不许,便都去了。
一下子,满屋内外的人,去了一片,忽然空落落的,只有灯光,只有伺候的那些下人们。
子素不能进入,此前在门外候着,见老爷主家们离去,她不知跟去还是留下好,踌躇着呢,忽然,听闻曹氏的声音飘来。
声音高不高低不低的,里头的人未必听见,可外头的子素听得倒清楚。
曹氏道:“别给我犯懒啊,外头棚子支起来的怎没人管?知道下雨呢,还半搭不搭的,看我今日不管事,你们一个个这样?回去,我叫大姑娘伺候你们,好让你们知道舒服的。”
子素听见曹氏的话,想躲藏起来,谁知没藏住,给曹氏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