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林慕白如今还在苏家旧宅验尸。
一身行头业已准备妥当,早前的验尸簿也写得详细,但林慕白若要插手此案,必须亲自去重验尸体,才算严谨,免得稍有闪失,为自身之过。
隔了两三日,苏晋风的尸体已经开始腐败,有气味从尸身处散出,虽不浓烈,但——这天气忽冷忽热的,纵四周洒了不少生石灰,还是存不住尸身。
曰:凡服毒死者,尸口眼多开,面紫黯或青色,唇紫黑,手、足指甲亦然,或五官有血出。更有甚者,遍身黑肿,唇卷舌缩,或烂肿,视毒性强烈而异。
生前中毒,遍身青黑,多肉皮肉尚有。经久,皮肉腐烂见骨,其骨黪(can)黑色(意:浅青黑色)。
“师父,什么是软烟罗?”暗香根本没听过这东西。
林慕白直起身子,眸色微沉的望着一侧紧捂口鼻,由师爷相陪的刘慎行,面色凝重道,“软烟罗并非本土产物,而是番邦之物。听说是从月氏国传过来的,此物如同罂粟,浅食之能止疼,但若是吃得太多则会教人呈现疯癫状,而后口吐白沫,以至心脉骤停而死。”顿了顿,又道,“有书籍记载,说是服用软烟罗之后,能让人看见内心深处最可怕的东西。这就是与罂粟的最大区别!”
罂粟能使人快乐,如梦似幻,看见你最想看见的东西,而软烟罗则让人心生恐惧,死在你最害怕的世界里。有些人看见了自己做下的孽,有人看见了不堪回首的过往。
不是悲痛欲绝,就是痛不欲生,更有甚者,还不待毒发便已生生吓死。
“那吃了这个,会不会见到狐仙?”暗香问。
林慕白蹙眉望着她,轻叹一声。
拿起刀刃的时候,刘慎行一怔,“你要做什么?”
“不打开肚子,如何知道他死前吃过什么,这软烟罗如何进了他的腹中?”林慕白瞧着刘慎行微白的面色,“刘大人若是看不惯,可以出去等着。”
“这是苏晋风的尸体,你要想清楚。”刘慎行倒不是怕见血,只是——事关重大,这可不是寻常人,否则自己的仵作怎么可能不敢破腹呢?
林慕白点了头,“侧王妃所言,想必刘大人也清楚。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难不成刘大人要死在这儿,成为下一具尸体?既然侧王妃已经给了我便宜行事的权力,那么——”她笑得清冽,眸中略显狡黠,“不管我做了什么,这笔账都算在她头上,与我何干?”
所有人都知道,是苏离让林慕白来查案验尸的,所以林慕白这话确实不假。
既然是苏家的尸体,那么苏离更该允准才是。
刀子破开肚皮取出腑脏之时,师爷突然呕出,快速跑出去。
暗香撇撇嘴,“真是没用。”
林慕白目不斜视,“那你呢?”
“我这不是,已经习惯了吗?”早前,暗香比之更甚。见着尸体的第一眼,直接吓晕过去。后来晕得多了吐得多了,渐渐的也就适应起来。见的死人多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慎行面色微白,尸身已经开始腐败,破开肚皮后,房内漾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恶臭。他下意识的捂住口鼻,微微蹙眉。如此,他才算明白,早前暗香燃起的苍术和皂角有何用意。若非这两样东西燃着,只怕这污秽怕是要直冲鼻间。
“觉得难受可以出去,不愿出去,就去含姜片于口中。”林慕白对尸体的兴趣,似乎高于任何事。不管是谁在侧,都能做到目不斜视。
此番此景,若是男儿身,刘慎行倒也没什么讶异,偏偏林慕白是个女子。他很难想象,自己出身行伍,对鲜血的习以为常,可也见不得这样的开肠破肚,为何她却——连自己腹内都有些翻滚,可林慕白呢?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眼睛里竟然放着光。
难怪苏离要千金相寻,到底是有原因的。
在苏晋风的胃里,找到了一些零碎的未消化完的食物。既然是中毒,而又不知是何时中毒,且看看胃里还剩下什么,再一一分辨他最后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在哪吃的东西,吃了什么。
因为苏府的人都不记得苏晋风在祭礼那天的上午,去了哪儿,吃过什么。既然都不知道,那只好慢慢的查,慢慢验出来。
“这是——南瓜?”林慕白用镊子夹了一片未消化的南瓜软皮。
暗香点了头,“好像是南瓜。可是师父,这个时候,上哪儿找南瓜?”
“咱们这儿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也没有。”林慕白道,“我记得师父早前说过,偏南地方,气候温暖,很多东西都可以多季栽种。”顿了顿,林慕白问,“刘大人可有印象,这丹阳城内,何处有南瓜?”
刘慎行摇头,“本府不喜南瓜。”
闻言,林慕白没有追问。
验尸簿上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林慕白只补充了一句:腑脏多毒坏腐败,足见毒性其烈。胃肠无异样,唯见南瓜瓤少许,为死前进食,待查。
卸去身上白裳,吐去口中姜片,醋泼炭盆跨之而过。
林慕白站在屋檐下,望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天色渐暗,没成想竟然这么晚了。雨打芭蕉,轻敲记忆,落下寒意无数。
“好在出门前,我就知道今日天气不太好,随时备着师父的伞,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暗香经常带着那两柄伞,“这可是师父最喜欢的莲伞,我一刻都不敢大意。”
撑伞,站在雨里。
林慕白仰头望着伞面上的泼墨莲花,神情有些微黯,不知为何对这伞她会如此钟爱。上头的泼墨莲花,栩栩如生,并蒂莲开,世所无双。
“师父?”暗香不解,“你看什么呢?”
她摇头,缓步走出苏宅。
“这泼墨莲花画得极好。”刘慎行道,“我这外行的看着,也是欢喜得很,不知从何处买的?”
林慕白一笑,“就一柄,独一无二。”
“是师公留下的。”暗香笑道,“刘大人就不必眼红了。”
刘慎行难得笑了笑,却见林慕白转身朝着与府衙相悖的方向而去,紧忙轻唤,“林大夫?府衙在这边,你这是往哪儿走?侧王妃——”
“侧王妃只是让你腾个房间给我,可没说要软禁我。”林慕白转身,雨打莲伞,风吹紫铜铃,“就算知道,她也不敢让人跟着我。她知道我要去哪,可她也明白,她自己在做什么。”
似是而非的话语,各自心照不宣。
刘慎行站在雨下,看着柳色青衫渐行渐远。薄薄的雨雾腾起,倩影终归消失在转角处。低头一声笑,意味深长。
可暗香不明白,“师父,为何侧王妃不敢教人跟着你?”
“跟着咱们,找到了世子爷和殿下,她在丹阳城,还能待得住吗?”林慕白反问。
暗香摇头,“那自然是要启程的,可既然不想找到世子爷和殿下,为何那日却要大张旗鼓的去客栈相迎?那岂非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还是虚张声势,做给别人看,只有她自己知道。”林慕白缓步往前走,雨打绣鞋,湿了鞋面,教鞋面的桐花开得更绚烂些。
暗香似乎明白了,“难怪店家和店小二说不认识,她也没追问。”
林慕白笑而不语。
不是不问,而是走走过场的东西,压根不必当真。百姓当然看不懂,还以为她这侧王妃有多担心殿下与世子的安危,其次也是在告诉那些不安分的人,她侧王妃来了,而且恭亲王极有可能在城中。谁敢轻举妄动,对苏家不利,她这侧王妃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你瞧,连知府大人刘慎行都战战兢兢的作陪,可想而知侧王妃这次是下了狠心的。
果然是一石多鸟的好法子。
可她若没有这点本事,如何能在美女如云的恭亲王府,冒出头来,而且稳赢不输。除了王妃的位置和孩子,她什么都有了。
苏府。
李忠原快速进了庭院,苏离刚用完晚饭,正在漱口。
“主子?”李忠原跪身,“林慕白没往府衙去。”
闻言,苏离一顿,继而面不改色道,“刘慎行没拦着?”
“刘大人拦不住。”李忠原俯首,“而且底下人都听到了林慕白说的那些话。”
“说什么?”苏离拭唇。
李忠原道,“林慕白说,即便主子知道她要去哪,也不敢——教人跟着。”说到最后,李忠原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生怕惹怒了苏离。
秋玲一怔,万料不到林慕白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俯身行礼,“主子息怒,这林慕白果然不知好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主子,她——”
苏离冷睨秋玲一眼,秋玲随即不敢吭声。
“林慕白?”苏离冷笑两声,一步一顿的走到门口,看着外头绵延不绝的雨幕,眸色幽邃,“她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不得不心生忌惮。真像当年的——”她下意识的顿了顿,陡然冷了心肠,“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真当不能再留。”养虎为患,早晚是要吃苦头的。像她们这种人,是决不能有所闪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是谁都能输得起的。
秋玲与李忠原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小院中的容盈,还在痴痴的等,等着夜雨晚归人。
五月的身上早已淋湿,却还在为容盈打着伞。容盈一动不动的坐在这儿一天了,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就好像当年的她,着了魔一样。执念于某些事情,某些人,生死不顾。
院门一直关着,外头淅沥的雨声,伴随着一步一声的水花飞溅之音,夹杂着若隐若现的铜铃声。渐行渐近,终于一切都停了下来,唯剩铜铃声声脆响。
五月低眉,看见容盈绷紧了身子,置于腿上手蜷握成拳,双眸死死盯着门口,更是一刻都不敢眨眼。
终于,院门被推开。
熟悉的身影,就这样重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柳色青衫如故,泼墨莲伞依稀。伞遮半容,唇角微扬,风撩铜铃轻响,雨打莲伞清脆。许是没想到,打开门会是这样的场景,莲伞微微掀开,唇角的笑靥逐渐消弭无踪。
她愣在那里,隔着雨帘去看坐在雨中等人的他。
眉目晕染,染尽春雨薄雾。长长的睫毛上,凝了水珠子不断往下淌。身上的衣衫早已打湿,却还是执意坐在那里,见她出现,终于在僵冷的唇角,溢出少许春风般的笑意。
这笑,只为她的归来,别无其他。
一步一铃声,一步一心颤。
她就这样,走到他跟前。
五月轻叹一声,缓缓的执伞退后。
莲伞轻轻倾斜,他轻柔的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若孩子般不舍不弃。她没有言语,无言执伞立于雨中,若风中铜铃,顷刻间乱了所有的思绪。
雨打莲伞,也打了她的心,乱了她的七情六欲。
暗香深吸一口气,站在回廊里静静的看着这二人。没有言语的传递,却看上去如此的默契,好似天生的一对。她突然想着,世上怕是再也没有这般登对的人儿。
虽然一个傻了,一个忘了过往。
可这般简单纯粹,何尝不是人生的另一种补偿?
容哲修站在门口,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面色黑沉的望着一侧的明恒,“是不是以后,爹也不要我了?”
明恒蹙眉,“世子吃醋?”
“我跟她吃什么醋?”容哲修撇撇嘴,“赶紧让我爹回房换衣服。”
“是!”明恒窃笑。
到底还是林慕白才能唤得动容盈,有林慕白在,容盈乖乖的回房换衣服,乖乖的喝姜汤,乖乖的——当然最后也得林慕白陪着才肯坐在床沿。
林慕白突然有些莫名的疼惜,心口微窒,望着床榻上的容盈,下意识的软了心肠,不由自主取过干毛巾,替他擦干湿漉漉的发。
容盈坐在床沿,林慕白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为他捋发。褪去外衣,一身素白的寝衣,此刻的容颜竟有些墨发白裳的飘逸。两个人默默无言的相处,倒生出几分安逸与温馨。
是故容哲修踏入房门之时,紧跟着愣了片刻。
烛光氤氲,室内温暖如春。
纵窗外雨潺潺,亦不改此身淡然。
“我爹等了你一天,就连下雨都不肯回屋。”容哲修缓步坐定,托腮望着为容盈擦发的林慕白,“其实我爹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我小时候他会经常走丢,可是后来他病得越来越严重,就连出走都忘了。”说到最后,容哲修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就叹气,不怕提前长皱纹?”林慕白取过篦子,慢慢的替容盈梳理长发。他的发质真好,墨发如缎,微光中淌着迷人的光泽。不自觉的,她笑了一下,指尖略显眷恋的抚过他发间。
容哲修望着她,“小白,如果你有孩子,你会疼他吗?”
林慕白微微一怔,转身望着容哲修,“如果有,我必护他如珠如宝,视如性命。”
“恩,那我娘应该也会这样。”容哲修顾自呢喃,而后抿唇缄默。
林慕白刚要抬步,哪知腰间一紧,随即被容盈抱住了腰肢。眸色一滞,她蹙眉望着紧箍自己腰肢不放的容盈,约莫他是吓着了,生怕他又走了。
“馥儿——”他低声轻唤,何其不舍。
林慕白一时间不知该将自己的手放在何处,良久才将手贴在他的脊背上,学他的样子,慢慢捋着他的脊背,“殿下,我说过不会丢下你,你放心就是。”
容哲修撇撇嘴,“他都没有这样舍不得我——为何对你如此执着?”
“还在怀疑,我是你娘吗?”林慕白浅笑,“有时候只是凑巧罢了,我说过我不是你娘。”
“那你从哪儿来?”容哲修问。
闻言,林慕白稍稍一顿,“我——”对啊,她从哪儿来呢?一个人没有过往,就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她想起了自己的墨玉扣子,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对了世子,你有没有见过墨玉扣子?不是很大,但是墨玉成色极好,应属上品。”
容哲修徐徐直起身子,“你说墨玉?”
“是。”林慕白颔首,心下微恙,“你知道?”
容哲修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有一次宫中闹贼,说是进了宫中库房。后来不了了之,皇祖母还下令不许追查。我觉得奇怪,便着明恒调查,明恒说是不少金银珠宝被盗,其中还有一块墨玉。我特意去问了皇祖母,犹记得当时皇祖母神情十分慌张。”
“慌张?”林慕白微微一怔。
“我不知道,皇祖母什么都没告诉我,只说不许在皇爷爷跟前提及墨玉二字。”容哲修道,“反正我长这么大,皇宫内外乃至恭亲王府,都没有墨玉这东西。而且好似极为避讳,皇室众人也无人敢用墨玉这东西。你为何提及墨玉?你知道了什么?”
深吸一口气,林慕白摇头,“没什么,只是在偶然的机会想起了一些东西,所以随口一问。没想到一块墨玉,极有可能还有些秘密在其中。你说,我是该查下去,还是就此罢休?”
“罢手吗?”容哲修挑眉,“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了?你是什么人,你是谁?或者你还有没有亲人,再者——”他笑得有些凉薄,“孩子?”
“最好那孩子就是你,如此咱们就圆满了。”林慕白轻笑两声,若自嘲般摇头,“罢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容哲修起身,“苏离找你是为了查案,你查到什么没有?”
林慕白摇头,“三日为期,倒是提头来见。”
“你倒应得爽快。”容哲修撇撇嘴,一脸的嫌弃,“到时候别求着我救你,我可不会救这般蠢笨之人。”语罢,转身往外走,想了想又问,“没有一点线索?”
“肚子里找到一些南瓜痕迹,可现在的季节,似乎没有这样的甜南瓜吧?”林慕白轻叹。
“也不是,番邦可以进贡。”容哲修一脸的趾高气扬,“真是没见识,在月氏国,这个季节是可以有甜南瓜的。咱们大祁与月氏互通贸易,丹阳城四通八达,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
林慕白蹙眉,“你说——月氏国?”
容哲修斜睨她一眼,“没见识,真可怕!”大步出门,头也不回,若胜利者一般洋洋得意。
无奈的摇头,这臭小子!
望着还缠着自己不放的容盈,林慕白又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也跟着了魔一样,明知道这样回来有些冒险,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不断的召唤,好似不回来就会出事一般。就这样,神使鬼差的,她跟自己也跟苏离打了个赌,就赌苏离的誓不罢休。
隔开自己在府衙,其实只是不想让她靠容盈太近。毕竟,苏离是侧王妃,在很大程度上女人对于自己男人的占有欲,丝毫不逊于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
缓缓坐在床沿,容盈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她,冰凉的手,略带颤抖的抚上她面颊。蓦地,他扬唇轻笑,轻唤一声,“馥儿,乖——”
林慕白突然红了眼眶,笑得有些艰涩。从始至终都是替代而已,什么时候可以不必当别人的影子呢?傻子再好,爱得再深,可是与人为影终不是她林慕白的作风。所以想想,等治好了容盈,还是就此离开吧!她不是那种不爱争取的人,只是——
他抚着她的发,眼睛里竟有些柔光。她懂,那些温柔相待,是因为那个叫馥儿的女子。
“馥儿若是知道,想必也会觉得很幸福,此生能有男子倾心相待,生死不负,想来也是难得。”林慕白笑声喑哑,“容盈,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五月和明恒都说你此前,聪慧英武,我未曾见过,来日也不知能否一见。”她顿了顿,低头笑得苦涩,“还是别见了,等你好些,就此分别吧!你做你的恭亲王,守着你心中的馥儿,而我——注定此生颠簸。”
“也许到了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方,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就会停留下来。容盈,你遇见她,是不是也因为命中注定呢?”她握住他轻抚自己发髻的手,慢慢的握紧,想起了他第一次在林氏医馆救自己的画面,就这样扛着她,将她丢在了床榻上。
第二次在夜家庄,谁都不信她,唯独他心系她,那般的不管不顾,即便众目睽睽。
第三次是滚下山坡,这傻子竟然也跳了下来,生死也要作陪,实在傻得可怜。她想着,如果自己当时死了呢?他也会生死相付吗?
“馥儿——”他定定的望着她,眼底是她不懂的温柔。
她一笑,“若我不是呢?”
他摇着头,握紧了她的手,下一刻突然将她拽进自己怀中,死死紧拥。痴傻之人,除了抱紧自己的心爱之人,再也想不到第二种保护的法子。除了等待和紧拥,他什么都不会。
每日的同床共枕,每日的相依相偎,会变成一种习惯。
她忽然在想,他虽然傻,却傻得有策略。
他渐渐的,让他自己成了她不能戒掉的瘾。
躺在他怀里,她能感受到他逐渐被唤醒的灵魂,在微微的颤抖。一日比一日清醒固然是好的,这也是她的本来目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莫名的焦躁不安。
就好像今夜,她赌了一场,执意回来。
却是发现,原来他在雨中等她。
有些后怕,若她没回来,他岂非要冻死饿死在雨中?这般痴傻,愣是连容哲修都劝不动。这份执拗,到底是痴还是傻,唯有天知道。
只这默契,未免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怎就突然有了这样的心灵感应?
“容盈。”她轻轻的喊了一声,“若你想起了一切,恢复正常,你还会记得我吗?”
容盈抱紧了她,将唇习惯性的贴在她额头,含糊不清的吐字,“馥儿——永远、在一起——”
她一笑,到底他的世界只有馥儿一人。
罢了,做什么白日梦呢?安然入睡,再也不愿多想。所有的念头,都止于此吧!莫再生根发芽,莫再恋恋不舍。到底,这个人、这份情,原就不属于她。
雨霖铃,春意阑珊。
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
林慕白安然一夜,苏离却是彻夜难眠,一个坐在窗口,从天黑等到了天亮,神情僵冷无温。
“主子?”秋玲端了洗脸盆进来。
苏离定定的望着被窗外打得零落的芭蕉叶,听着檐角落下的雨滴声,眸色黯然,“她一夜没回府衙?”
李忠原垂眸不语。
“才多久啊?半个多月罢了,眨眼间就爬上了殿下的床,这般的迫不及待,却还要故作清冷。我知道,多少人想进恭亲王府,我也明白那些人是为了什么。我防不住,只能一个个的打下去。可我也会累,一个个的较量,我都觉得自己有些精疲力竭了。”苏离顾自说着,很少能说的这般沮丧。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秋玲低语。
苏离深吸一口气,“每个送进恭亲王府的女人,都像她,可殿下都不要,一个个都不许近身半步。我是高兴的,至少那样我不比担心她们会诞下子嗣,大不了恭亲王府就容哲修一个孩子,等我搏得名位,我便无所畏惧。可为何殿下待她,就如此不同呢?”
秋玲骇然,“主子的意思是,这林慕白与那人——”
“容虽不似,可那双眼睛,真的好像。”苏离自言自语,神情颓废而憔悴,“她的处事方式,像极了当年的殿下,永远的从容镇定,好似这天下都在鼓掌之间。在她身上,我看到的不是当年的白馥,而是当年的容景睿。”
“主子,殿下名讳,岂敢——”李忠原惊愕。
苏离苦笑两声,“容景睿,容盈。旁人知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的用意吗?此生唯缺一人,而他这一生的圆满,都给了她,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房内寂静一片,苏离徐徐起身,望着外头屋檐处滴落的雨水,眸色陡沉,“三日为期,三日后她未能破了这桩案子,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了她。”
“可是世子爷——”秋玲犹豫,“只怕不允吧!”
“山高皇帝远,难压地头蛇。”苏离合上眸子,“若我真的要杀了她,世子爷能奈我何?上头有刑部文件试压,世子爷还没能护得住她,她便已是我的刀下亡魂。”
音落,苏离睁开双眸,她还是那个端庄贤淑的恭亲王府侧王妃,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必须保持自己该有的仪态。就算杀人,也要杀的名正言顺,无可诟病。
她倒要看看,林慕白到底有几条命,有多少真本事。
她更想知道,当年的白馥与今日的林慕白,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貌不同,那么心呢?
心是否是同一颗?
若不是,那自然最好。
如果是——只好先下手为强,怪不得任何人。
林慕白起身的时候,容盈也跟着起身相随,她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又坐在了昨日的位置,就这样一个人静静的坐着,目送她走到院门口。
娇眉微蹙,林慕白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父,他这样会不会变石头?”暗香鼓着腮帮子,“看着好可怜,师父——”
“难不成,让他替了你,跟我去验尸?”林慕白斜睨她一眼,“你要不要替他坐着?”
暗香嘴角直抽抽,抓好手中的伞,“不、不用,我还是跟着师父走罢了,这般坐着,人家还以为我脑子磕坏了。”能这般执拗的,也唯有傻王爷了,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这般愚钝痴傻。
语罢,一眼就看到随容哲修走出房门的明恒,暗香慌忙别开视线,面色微红。
林慕白娇眉微挑,转身便走。
走出一段路,林慕白道,“你跟明恒是不是——”
“什么都没有!”暗香一口否决。
林慕白顿住脚步,上下仔细的打量着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是心中早已默写了一遍答案?”
“师父,你取笑我作甚?”暗香嘟哝。
“额冒虚汗,面赤红色,别是有什么隐疾吧?”林慕白一本正经,“来,我与你探探脉。”
暗香一听隐疾,急忙捋起袖子,“师父,我是不是有病?”
林慕白眉头紧蹙,“最近是不是经常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外加脑子浑浊,经常神游?”
“是。”暗香连连点头,“师父,这是什么病啊?”
林慕白又道,“尤其是见到明恒?”
暗香抿唇不语。
一声轻叹,林慕白摇头往前走,一脸的无可奈何。
“师父师父,我是不是病得很重?”暗香急了。
林慕白继续走,“病得不轻。”
“可有救?”暗香慌了神,“师父,你不能不救我,我还得继承你的衣钵呢!”
“治不治得好,就看你自己。这病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要么不治而愈要么肝肠寸断而死。”林慕白拍了拍暗香的肩膀,“好自为之吧!”
“师父师父,什么病啊那么严重?”暗香差点哭出声来,“师父,我不想死。”
林慕白停下脚步,语重心长,郑重其事道,“唯有两字,发春!”
语罢,头也不回。
暗香神情一顿,顾自斟酌半晌,“发——发春?”猛然回过神来,暗香的脸瞬时成了猪肝色,难看到了极点,又羞又愤,“师父,你又耍我!”
林慕白摇头,得了这种病,没治!
这天下最难解的毒,莫过于——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