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十二月初一,例行大朝,全体京官并来京述职的地方官员都要出席朝会,因此天气虽肃杀,午门外却十分热闹,尚是寅时三刻的光景,各部各司的官员们就已差不多来齐了。这时天还黑得深沉,四周只有零零散散的灯笼的光亮,官员们的轿马挨挨挤挤,一直排到金水桥的另一端还不见尽头。傅潜指挥着礼部并鸿胪寺的官员在队列间整顿秩序,正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忽听禁宫方向几声清脆的鞭响,随即“皇上起驾乾清宫”的号令一声叠过一声地响起,厚重的宫门缓缓敞开了。
傅潜连忙入列,今日陆文远不在,他便站在队首,带领着一众文臣武将从左右掖门入宫上朝。
奉天殿殿门大开,殿中已燃上了儿臂粗的贡烛,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金顶上的蛟龙鸾凤腾然欲飞,缠枝番莲纹彩饰纷繁错乱,映得人睁不开眼。锦衣侍卫们在殿外檐下一字排开,仗剑而立,守卫森严。傅潜带领着众官进殿站定了位置,便听殿外的御前太监拉尖了声音喝道:“皇上驾到——”众人稍一抬眼,只见朱时泱已身穿龙袍,足履金靴,头戴乌纱朝冠,一掀衣袂,昂然跨进殿来。
傅潜等人不敢仰视,忙伏地高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此起彼伏,一直没入奉天门外,在紫禁城的上空回荡。
朱时泱不慌不忙地走上御座,却并不吩咐众人起身,只将膝上的衣摆慢慢整了一整,又把双喜叫至跟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双喜便答应着去了。朱时泱这才沉着脸向大殿内扫视了一周,见陆文远的位置空着,冷声道:“首辅今日没来?“
傅潜听得这一声,忙跪行两步出列,直起身来奏道:“回皇上,首辅今日身体不适,告假一天。”
朱时泱不置可否,冷哼了一声。傅潜见他面色阴沉不定,也不知是桂喜没将自己的话带到还是怎地,又见朱时泱并没有吩咐自己和众官员平身的意思,只好复又跪行入列,伏在地下,不敢出声。
大殿内此时一片寂静,朱时泱不再说话,只把手上的碧玉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在御座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不紧不慢,却听得人心里发慌。傅潜和赵咏宁在暗中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有不对。殿外的官员们更加不知殿内的情况,只得在刺骨的寒风里静静地跪着。
过了好半晌,才听御座上一阵窸窣之声,原是双喜回来了,手中抱着一叠奏疏。朱时泱吩咐道:“念。”
双喜打开一份奏疏,扬声念道:“劾: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陆文远,柔媚侍上,邀宠固权,钳制言官,蔽塞圣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恳乞圣明节制其权势,勿蹈前辙……”
朱时泱打断他道:“只念末尾的署名便是。”
双喜忙躬身答应了“是”,将奏疏挨个儿翻开,扬声念道:
“刑科给事中王淮,
都察院御史颜俊,
刑科给事中韩芾,
工科给事中陈尔昌,
都察院御史钟绍云,
兵科给事中袁士俊,
……”
一直念了有二十几人,他念一句,大殿内外侍立的御前太监就高声传唱一句,一声接一声地没入奉天门外,此起彼伏。出席早朝的全体官员听在耳里,都不知皇上在搞什么名堂,上朝不议事,单管唱名,这也是国朝以来头一遭了。念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听又有旨意传来,道:“方才念到名字的官员,在殿内的出列,在殿外的进殿。”
众官禁不住暗中左顾右盼,就见有好些身穿墨绿色朝服的文官,大多是供职于六科和都察院的言官,从冗长的官员队伍各处走出来,忐忑不安地由御前太监引着,上得汉白玉台阶,进入奉天殿内,依次跪下。
朱时泱一直冷冷地端坐着,此时才道:“你们可知朕为何宣你们进来?”
被念到名字的言官们方才进殿时便察觉气氛不对,此时都畏畏缩缩地跪在一处,暗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哪个敢出声。朱时泱哂笑道:“平日里一个个不都挺能言善辩的吗?怎么这会儿倒成了锯嘴的葫芦?”从双喜手中拿过几道奏章来,远远往堂下一扔,道:“看看,这都是你们写的不是?弹劾朕与首辅关系不端,你们也忒胆大包天了,平日里抓着一条‘祖制不责言官’,就敢骑到朕的头上来拉屎屙尿,朕今日就要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瞧瞧,到底是朕大还是祖制大!”
说到后半截,已是声色俱厉。言官们知道不好,个个面上皆有惊慌之色,傅潜赵咏宁等人亦不料皇上会突然发难,想劝阻已是来不及了,况且陆文远又不在,谁也不敢轻易出头。那厢朱时泱已厉声唤道:“来人!”
殿外侍立的锦衣侍卫们应声入殿听宣。朱时泱隐忍了大半时的火气终于爆发,喝道:“将这班贼臣逆子给朕拖翻,狠狠地打!既然前番朕的警戒无用,今日就叫他们吃些实在的苦头!”
锦衣卫们轰然应诺,上前便将众言官围住了,这些言官虽为人尖酸,但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挣得过身强体壮的锦衣卫?只在口中鬼哭狼嚎而已。二十几人很快被依次拖翻在殿中的空地上,锦衣卫首领一声令下,廷杖便毫不留情地打将下来。
殿中登时乱成一片,言官们的身上很快便见了血,有些跪在旁侧的大臣怕被溅到,慌得想躲,却被四周守卫的锦衣卫们喝令回到原处。受刑的言官们叫得凄厉无比更是不消说。转眼间已打过四十多下,傅潜和赵咏宁等人越发惊慌不已,这施刑的廷杖都是由内廷特制的,中空灌有水银,普通人挨到三五十下,少有不疼得晕过去的,若是挨上百来下,一条小命也就差不多交代了,若是此时再不叫停,这二十几人只怕待会儿就要横尸当场了。
傅潜不敢再坐视,只得跪行出列道:“皇上,求皇上手下留情,饶他们一条性命吧。”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讲什么大道理了,只是一味哀求,赵咏宁、沈文斌等人亦出列劝谏。
朱时泱虽在盛怒之中,却也知道责罚言官本就不对,若是闹出人命,只怕事态会更难控制,便又阴沉着脸色看着锦衣卫打了十来下,才冷声道:“行了。”
锦衣卫们立时收手退开了。二十几位言官已昏死过去大半,醒着的几个也都气息奄奄,神志不清了。腰股间的衣物尽皆打碎,混着血肉,一片泥泞,肉里断筋都隐隐可见。地下除了血,还散落着不少碎肉块,都是生生从言官们的身上打落下来的。皇上平日里惩罚说错话、做错事的大臣,顶多打个三四十下也够了,今日却是下了死手,方才那一番乱棍,少说也有七八十下。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奉天大殿,此刻真乃一片狼藉,满地鲜血横流,如刑场一般。周遭跪着的大臣们非但眼珠子不敢乱转,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吸进了血腥气。
锦衣卫们却是见惯了此等场面,管杀还管埋,将动不了的言官们用门板抬着,一路滴着血送出宫去。在殿外上朝的官员们本还对殿内的情况不甚明了,如今见这些人好端端的进去,却血肉模糊地出来,吓得噤若寒蝉。
朱时泱轻蔑地望了眼这班伏在他脚下瑟瑟发抖的朝臣,冷冷道:“退朝!”
却说陆文远这日虽然没去上朝,但仍旧起得早,梳洗妥当,看了会儿书,又慢慢用了些早饭,已是卯时二刻的光景,遂吩咐家丁备轿,准备入阁。哪知那家丁出去不到一刻,却又转了回来,道:“老爷,傅大人来了,说是有急事。”
陆文远略有些诧异,方欲起身去前厅迎候,却见傅潜已自行寻了进来,脚下步履匆匆,将身后跟随的家丁落下了一丈有余,见自己就站在书房门口,老远便喘吁吁道:“陆兄,不好了,出大事了!”
陆文远连忙上前迎着,将他引进书房,看着家丁在身后掩紧了门,才问道:“出什么事了?”又道:“今日的早朝怎么这么早就散了?”
傅潜喘了一口大气,道:“可不是散得早么!皇上今早没干别的,只把弹劾过你的言官都传进殿中狠狠打了一顿。”
陆文远惊得三魂离了六魄,失声道:“什么?”
傅潜跌足道:“唉!今日如有你在,也不致如此。朝中科道并都察院的言官总共有一百五十二人,皇上却一次就杖责了二十几人,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皇上这般的,这下可算是捅了大篓子了!”
陆文远听得自己只一日的早朝没上,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道当日不该贸贸然去找皇上说什么划清关系的话,后来又执意将他关在门外。时至今日,真是追悔不迭,只得慌忙跟着傅潜进宫,看看情势如何。
二人一道来至内阁,只见赵咏宁和沈文斌已在阁中了,有些退了朝直接来内阁办事的大臣,见陆文远进来,面上虽恭谨有余,暗中却眼神闪烁。陆文远见了,心中越发忐忑,当即别过傅潜,进宫面圣。
陆文远一路来至乾清宫,只见大殿门口棉帘低垂,檐下每隔丈余便肃立着一名侍卫,气氛比往日更加森严。平常这个时候,大殿外前来面见皇上的大臣也该络绎不绝了才是,今日却连一个也见不到,大约也是被皇上在朝堂上的威势吓到了。陆文远见双喜正在殿门口侍立,便上前问道:“皇上可在殿中?我有事想见皇上一面,还劳公公进去禀报。”
双喜答应着,忙掀了棉帘进去。朱时泱正在寝殿对过儿的暖阁中看奏疏,桂喜在一旁弯着腰伺候笔墨,双喜进了屋,小心翼翼地跪禀道:“皇上,陆大人来了。”
朱时泱一顿,抬笔蘸了蘸朱墨道:“他来干什么?”
双喜道:“陆大人说有事向皇上禀报。”
朱时泱微皱了眉头道:“什么有事,八成是来数落朕的。你就说朕不舒服,谁也不见,让他走吧。”
双喜只好答应着出去了,回到殿门口,对陆文远道:“陆大人,实在不好意思,皇上有些不舒服,大人请回吧。”
陆文远哪里肯走,见双喜和侍卫都拦着不让自己进去,便扬声唤了两声“皇上”。朱时泱在殿内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却差了桂喜出来。
陆文远心里一动,只道是皇上让桂喜来带自己进去了,却不想桂喜竟将殿门关上了,临关门时见自己惊愕,还有些不好意思,支使双喜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好生送陆大人回去。”双喜忙答应了一声,向陆文远欠身道:“陆大人请。”
陆文远又惊又气,却没有法子,只得跟着双喜一步一回头地出宫去了,心里想着皇上在早朝上的所作所为,真有些没底,过了乾清门,双喜身为内廷太监,不好远送,二人便就此分别,双喜仍回乾清宫伺候,陆文远独自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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