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黎边境小城的驿站,二楼窗外的雪越发下得紧了。
战北冽右手的蛇头手杖紧紧地攥着。
秦无衣……
这新近刻在心头的三个字,就像卡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想要吐出却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去。
“叩叩叩!”
“进来!”
战北冽转身,清一色白衣宫女鱼贯而入,手中一人提着一只精致的食盒进了来,一一都摆在桌上。
然战北冽一眼便看见了跟在众宫女末尾的那个白衣宫女。她的五官看起来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那种放在人堆当中绝对认不出来的那种。
但尽管她换了一张脸,尽管她的服饰同众人都是一模一样,她那浑身掩都掩饰不住的气质,却出卖了她。尽管她尽力做到同众人一样屏息静气,小心翼翼,但她却有同别的宫女不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对他战北冽毫不畏惧的沉稳。
那种沉稳战北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见过——黎湛。
秦无衣一进门就感觉到战北冽投在她身上的别样的目光。那目光犀利而又直接,让别的宫女以为这个新的宫女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对让国师觉得不妥,都越发低了头悄无声息地布菜,不敢大声出气,同时在心里十分同情这个即将遭殃的宫女。
战北冽,南楚国师,他的杀伐狠绝,南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方才就在厨房里,谁都知道单姑姑虽然将一个不小心打翻国师一道汤的宫女下令在雪地中杖毙,但这却是在保护安宫女——谁知道这宫女到了国师手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死法?
他手中泛着冷厉红光的蛇头手杖,比那真正的吐着芯子的毒蛇还要可怕。活的毒蛇只是咬你一口,但战北冽,却当真会吃人——众人中还流传着一种可怕的传说,战北冽是吸血的魔王,曾经有人见到战北冽在吸食宫女的鲜血,那冷厉的红眸,比地狱来的修罗还要可怕!
“当!”一个宫女心里胡思乱想着,手中一个不稳,空碗重重磕在木头制成的桌面上,眼看就要从桌面滚落,那宫女睁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片刻之后,碗落地,她的头,也就可能不在脖子上了!那宫女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战北冽双眼一眯,手中的蛇头手杖缓缓举起——
就在这时,碗停止了落地的趋势,一只手不懂声色地将滚到桌边的空碗抓住,放回篮子里,重新从篮子里取出一只备用的干净的碗来。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秦无衣。
但该忙碌的人都在忙碌——所有人各司其职,不敢因为任何一个意外而停下半分布置的脚步——国师的屋子,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就算是她们这些布菜的宫女,在这个屋子所待的时间也都是有限制的,若是在固定时间内摆放不完该摆放的餐具和饭菜其结局,也是一个字,死。
秦无衣早在进入这个队伍就打听得清楚了,所以不敢出一点纰漏,她将手中的碗筷统统按照固定的角度、前后上下左右顺序摆好之后,随着进来的队伍慢慢朝外退去——而期间她看似双眸敛着,却不懂声色将整个屋子观察完毕。
这个屋子在南楚公主司徒樱的隔壁,在上楼梯之后左转的第二间,所以这里同住着云姑的屋子也是一墙之隔——她知道隔壁并没有南楚公主司徒樱,有的只是“司徒樱”,毕竟司徒樱逃婚了,战北冽也正在查找。
但为了不惊动天黎,战北冽必须找一个新的“司徒樱”来顶替,并且送亲队伍还必须行进。
只是等会儿出了门之后,所有人只能按照队伍右转下楼回到后厨,她没办法经过公主的房门,更不可能进到那个房间将云姑救出来。
好在,她是最后一个宫女,她只需将这里的门关上,借着转身的功夫朝公主的房间挪动两步,再用瞬移——便可到达隔壁房间。
——一切想法不过在布放餐具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内想成,打定主意的时候,秦无衣将将随着宫女退到门口。
“等等!”
战北冽却忽然叫道。
窗外的飞雪一片片飘落,却不及战北冽此刻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他的右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搁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好整以暇敲响,敲响了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声音。
窗外还飘来沿街小贩小店的叫卖声,但听着却那般遥远。
秦无衣的腰身一直,她前头的那些宫女也头浑身一僵。
“最后的那个,留下。”
剩下的宫女全都松了一口气,连忙快步而小声地趋着离开。等下了楼,到了后院,那些人才纷纷拍着胸口,像是从鬼门关里出来了一遭,周围的人声也都开始变得真实。
小翠和小文都等在厨房里,张了张队伍的末端,秦无衣去了,却未曾回来?两人互相王看了一眼,面色齐齐一白。可知那胡姐姐虽然杖毙,是报了仇,也治了她那想害人的黑心肝,但却将秦无衣给搭进去……
小翠跺着脚,咬着唇看着楼上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就不应该……
她看向小文:“小文,咱们可得想想办法呀,情儿方才可是救了你呢……”
小文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看着雪地里尚未扫干净的胡氏宫女的鲜血,沉吟着“嗯”了一声。
——方才若不是“情儿”替她争取了时间,否则别说是她的脸阖胸口被烫伤往后没法儿同正常女孩儿一样出入宫廷甚至嫁人,恐怕连命都一样没的。
没准雪地里那些血渍,就是她的。
秦无衣低着头缓缓转过身来:“不知国师有何吩咐?”
“今日的菜色,怎么少了几样?”战北冽锐利的眼神打在秦无衣身上,看都不看桌上的饭菜,也不管那热腾腾的吃食都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只管好整以暇地看着秦无衣。
秦无衣细细朝桌上看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随即又低头敛眸:“国师此言差矣,如此雪灾天气,国师桌上已然有五素三荤两汤外加开胃小菜与饭后甜点,已然不少。”
“如此雪灾天气?”战北冽细眸中闪过更加危险的红光,打量着秦无衣一动不动的声色。已然不少?秦无衣其实想说的是,这样雪灾天气,你一个国师竟然吃这么多,简直就是浪费,简直就是不顾民生,简直就是……
战北冽右拳一紧而又一松,随即薄得刀片一般的唇角一弯,笑道:“既然如此,坐下。”
秦无衣沉默了一会儿,心里闹不明白战北冽葫芦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便道:“民女不敢。”
她得时刻牢记这里的规矩,战北冽的规矩,她不过是个厨房的打杂宫女,而战北冽是南楚高高在上的国师——权倾朝野,就连南楚国君都被战北冽掌控在手中。她从前未见过这个人,却早就听过这个响亮的名号。
而这个名号一直挂钩的形容词便是,诡谲,阴狠,毒辣。笑里藏刀。
他让你坐着,那就一定不能坐。
“不敢?”战北冽冷哼一声,“本国师看你胆子大得很……你不是说本国师浪费粮食过于奢靡么?本国师这便与你一同分享,也算是与民同乐。”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秦无衣未曾思索,或者说思索太快,不等战北冽有个缓冲的反应时间便坐了下来,甚至连他都还没有动筷子,她便开动,把个战北冽一张白脸瞬间逼成了黑脸。
“吃啊,国师,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是不敢动了……”秦无衣一头让着战北冽,一头一筷子这里夹夹那里捞一捞,把个有深度洁癖的战北冽看得无从下筷。
“要不说这皇族的饭菜就是不一样呢,就是好吃,就算是个素菜……”战北冽数着为数不多的几道菜正要下筷,秦无衣先了战北冽一步伸出筷子夹住,大口吃了,嚼得那叫一个香甜,“也是好吃的,嗯不错……”
战北冽放弃了那道素菜,只是脸色已然不能看。他瞄准最后一道肉菜,正是那碗害了一条人命的“龙腾虎跃”,心想这道可是给男人进补的菜色,秦无衣总归不会再吃了吧?
岂料秦无衣猛地伸手止住战北冽的动作,抓住他的胳膊:“等等!”
战北冽几乎要暴走,细长的眸子一皱就要将筷子狠狠摔下,秦无衣紧紧地盯着那碗汤,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又怎么了?”战北冽语气中显出一丝不悦。这一桌子菜都被秦无衣吃了,留一道汤给他,这么难?
然秦无衣将筷子伸向汤里,捞了捞:“等等,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飞进去了……”
“什么东西?”战北冽语气寒凉。他越来越觉得秦无衣是故意的了。若秦无衣是故意,他就不得不开始怀疑秦无衣究竟是不是失忆。
“若你找不出来……”战北冽狠狠地看着秦无衣,欲待发话,其五一那头忽然从汤里夹出一根细长的头发丝儿,拎到战北冽面前:“您看,我说有东西飞进去吧……”
战北冽将筷子狠狠一摔:“来人!”
秦无衣仿佛受到了惊吓,“腾”得一声从位子上站起来,将筷子一放,然嘴里还在不停地嚼着,看得战北冽一阵肉疼。
单姑姑推门而入:“国师,不知有何吩咐?”抬眼看见桌边立着的秦无衣,单姑姑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心里一阵不悦,而后忙不迭又低下头去。
战北冽阴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单姑姑,指着面前的那道“龙腾虎跃”,语气森冷寒透人背:“这道菜,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