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月后,校友群里组织了一场在城郊云和山庄两天一夜的聚会。原本看报名的名单里并没有几个熟悉的人,我也没打算去,但后来听说聚会是一个马上要退休的老教授组织的,也算是顺便为他祝寿。想起当年上学时他曾经指导我参加过两次比赛,左右想了想,我就去画室里找了件藏品,当作贺礼。
周五下午驱车到目的地时,离晚餐还有段时间,我在山庄里闲逛着看看那些夹竹桃,中途接到电话,是邵城打来和我说那个孩子的病情进展,说联系了对方医生的团队,月初应该可以抽空过来一趟,到时再看情况能否手术,我道了几次谢,他却沉默了一阵,然后坦诚地说:“其实就我个人从目前的资料看,就算能手术,难度也很大,荞小姐,我希望无论如何,你心态放平和。”
我当然表示理解,让他不要有任何压力,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尝试。临挂电话前,又听他温声跟我说:“荞小姐,希望你也保重自己的身体。”
沿着人工湖又走了十来分钟,感觉天有些阴下来,这山庄大得有点容易让人迷路,我想着还是趁没下雨前赶回吃饭的地方,一边走一边前后张望着有没有电瓶车,车没有见到,倒是很惊讶地见到戴着耳机在那沿着鹅卵石小道慢跑的季行云。
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国的,自打上次他说要回一趟西班牙之后,我们也再没什么联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跑到我眼前停下,摘了一边的耳机挑了个笑:“跑个步也能跑出艳遇。”
我又反应了几秒,才想起来问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把另一边耳机也摘掉:“半个月前。”
我斜眼看他:“回来那么久也没来个消息,是不是有了新欢啊?”
他低下头来看我,没什么表情,季行云没有笑容的时候很少,反而让我一下有点憷,担心是不是玩笑开过了,让他有什么联想,还没澄清就听他半认真半调侃地道:“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毕竟你帮我推了场那么棘手的官司,我无以为报。”
我摆摆手嗤了声,实在懒得提那茬。他也没多纠缠,淡笑了一下:“你也是来参加聚会的?我之前看名单,好像没有你。”
我点点头,跟他一块儿往前走:“我是后来跟他们说的,只是来跟老师吃个饭,就不过夜了。你们明天去爬山,我可没力气去爬。”
空气中的湿气渐渐变浓了,变得压抑,空气一低我便明显感到胸口沉重,脚步不自觉变得快了些,季行云跟上我,一路没什么话。
刚走到宴宾楼,一场暴雨在身后落下。
晚上的聚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吃吃喝喝,座位是事先排好的,故意把不同年级的人穿插在一起,以便熟悉和加强交流,我就没和季行云坐一块。冯教授是个很亲和爽快的老头,虽然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仍然精神矍铄,席上很多人他都还能叫出名字,酒量也一点不输年轻人。一场宴席,宾主尽欢,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饭后还要去旁边的包间里唱歌。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要回去,便和主办人说了声先走,四周望了望,没看到季行云,便给他发了条短信。
然而刚走到门边,季行云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天色太黑,送我到停车场。
门口正好有电瓶车过来,车上的几个客人下车,我不经意扫过去,突然愣了一下,对方也有相同的反应。就这么默然地对视了两秒,我低下头,径直从他们身边走开。
往前走出一百米,季行云问我:“刚才那人是谁?”
我回忆了一下很久之前的事情,真的是很久了,半晌,我用力吸了口气说:“是秦衍的一个朋友,不过跟我不熟。”
季行云“哦”了一声,过了几秒,又“嗯?”一下,说:“我们好像走错了,这边前面是别墅区,停车场我记得在……”
我蹲了下来,季行云走了两步才察觉,回过头来:“黎荞?”
我却一时没有力气应他,慢慢撑着地坐下来,等着胸口里的那阵疼痛过去。他终于明白过来,有些慌张地说了句“我去叫人”,我抬起右手抓他的裤脚,他又蹲下来,我把左手食指抬起来压在嘴巴上,示意他不用。季行云十分紧张地看着我,我想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难免慌乱,只好一边数着数呼吸,一边抿着嘴角勉强地跟他笑一下。
这样阵发性的疼痛,持续不久便会过去,到不了要命的地步。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痛感有一些缓解,但身上也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我开口说:“麻烦你,我可能走不了了,我需要躺一会。”
季行云听了我的话,点点头,拿手机打给服务台,不久后,开过来一辆电瓶车。季行云把我抱上去,跟司机说:“到3128。”
那是某栋别墅一层的一间,车不过两分钟便到,服务生帮忙刷开门,进门后季行云把我放床上,站在床边看着我,一边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抓了抓衣角,说:“然后呢,然后怎么做?”
我看他那个样子,觉得也是有点意思,安静了几秒,我又吩咐道:“然后,给殡仪馆打电话。”
我说完就笑了笑,季行云明显愣了一下,僵硬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瓦解,嘴巴闭起来,用力咽了咽,一直沉默。我看他没心情开玩笑,只好认真地说:“不用做什么了,你坐下来吧,你站着,我压力有点大。”
他没坐,想了想又拿出手机:“告诉我电话,我联系你家里人。”
我有点无奈:“真的不用。”
他看我一眼,静了几秒,拧了眉心说:“要不我打给秦衍?”
我无语地看着他,真不知道他是从哪想出来这么个好主意。又静了几秒,我逗他说:“好,你打吧,就说我现在在你床上。”
季行云沉寂了一会儿,终于默默把手机收了起来,然后他低下头,静了两秒,又转身走到对面的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大口喝起来。
看他总算平复下来,我便放心地闭上眼睛,安静地眯了片刻,应该只是一小会,然后意识又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看到季行云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低着头也没什么表情,看我醒了,淡淡地抬起眼睛。我想了一想,说:“我包里有身份证,你拿去前台再开一间房吧,我今晚得睡这儿了。”
他也没动,就点点头:“好,你睡吧。”
我的意思其实是让他现在离开,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没懂。又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你呆这儿我怎么睡?”
季行云看着我几秒,然后很淡地笑了一下:“老实告诉你,我现在腿上还有点发抖,你再让我缓缓。”
我愣了下,滞了片刻说:“哦,那……你出去的时候记得顺便帮我把灯关上。”
季行云抬手就把房间里的灯关了,却没有出去的意思。我想了想,觉得他要是不想出去就随他去,刚要翻个身,季行云却又突然说:“你还是没有告诉他么?”
我反应了几秒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没说话,他又淡淡地开口:“黎荞,我刚才在想,如果是我……如果你从来不告诉我你的病,却又在哪一天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的话,我一定会很恨你。”
我说不出什么,过了好一会,我无所谓地说:“恨就恨吧,反正那时候我都不在了,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张了张嘴,又平静地说:“我没有恨过谁,但我觉得恨这种东西,总是比另外一种痛苦好受些的。”
季行云没有再说话,我翻了个身,用力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