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门为周平伯所设的灵堂之前,罩满了纯白冷冽的布衾纱幔,毫无生气的白色纸花堆在周平伯的牌位之前,一眼望去,竟是纤尘不染,格外明净,但与此同时,却也充满了凄清和萧索的气息!
原本应该摆在牌位之前的骨灰盒却是不见踪迹,于是,进入灵堂的昭原等人皆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缩在灵台角落,怀里紧紧抱着棕灰色骨灰坛的半大少年!
第一次见到周邪的时候,昭原的确有些吃惊于这个孩子的瘦削以及他身上油然散发出来的,完全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悲伤和孤僻。
昭原发现,周邪那稚嫩黝黑的眼眸里竟然只残留着灰暗和痛苦,丝毫没有少年人应有的生气和活力。
“唉……”看着少年满脸绝望和“生无可恋”的神情,心里戚然的昭原不由喟然长叹了一声。
在来到灵堂的途中,他已经从聂风寒和于光煜那里得知了这个少年的悲惨身世。
周邪,这个名字乍一听来,却是与向来正大光明,古朴厚重的易水门不甚相符。其实,少年的原名乃是周平安,意即终生平安,但就在十岁那年,他却是亲眼目睹了父母死在了自己面前!
若不是在接下来的五年之间,有周平伯在一旁无微不至的爱护,他说不准就这样彻底颓废下去了,也正因如此,在十三岁那年,他毅然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如今的“周邪”,取亦正亦邪之意!
从小没有父母陪伴身旁,周邪显然要比同龄人更成熟老练一些,心思也更加晦涩深远一些,从那段父母为所谓的人间正道惨死当场的回忆中,幼小的周邪却是明白到了一个深刻的道理,真正的正派人士从来都是不存在的,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反而最有可能包藏祸心,阴险歹毒!
周邪暗暗告诉自己,他不会再走父母的老路,不会为所谓的正义,所谓的侠道抛头颅,撒热血,他要明确自己的原则,走自己的道路,开辟出一条不同于所谓名门正派的“邪道”!
对于周邪这自小便显现出来的,异于常人的想法,一直以来都是恪守仁义之道的周平伯却是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相反,他还默默支持和助长着周邪的这个决定,让他顺着这条自己确定的道路随心成长下去。或许,周平伯也已经意识到了,在这个以厮杀作为主旋律的乱世当中,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之中,“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并不是戏言或者反话,而是现实!
然而,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就在周邪逐渐成长起来,心性也趋于成熟的时候,周平伯却是突然离他而去了!
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曾让他鼓起勇气继续前行下去的祖父就这么陨落在了异国他乡!而且,他身死的理由竟与当年父母所坚持的信念相似至极。
国家兴亡,君子道义,就是这些世间伦理,一次又一次地夺走了周邪所拥有的一切!
“周小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节哀啊……”昭原走到周邪身边,蹲下身子,神色沉重地看着已经埋首于胳膊之间的少年,凝声劝慰道,“周老前辈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和无数黎民百姓的性命牺牲了自己,他老人家是我们昭国的大英雄呐!”
昭原语气真挚,神色动容,但周邪却仍然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丝毫不理会昭原的安慰。
聂风寒和坐在竹轿之上的于光煜对视了一眼,正欲开口呼唤周邪之时,昭原却是若有所感地扭过头,递给了两人一个放心的眼神。
“周小兄弟,朕知道你心里痛苦,但周老前辈的遗骨已经在徽国颠沛了月余之久,也是时候入土为安了……”昭原将手掌搭在少年肩头,柔声道,“你也不想看着自己的亲人久久不能得到安息吧!”
周邪的身子猛地一颤,旋即突然抬起了脑袋,眼神绝望而凶狠地瞪向了眼前的昭原,嘶哑着声音叱道:“若不是你们这些统治者以大义名分硬逼着他前往徽国,我爷爷又怎会客死异乡!!”
昭原被他愤恨的眼神和苦大仇深的话语弄得一怔,灵堂中的其他人亦是顿时愣在了原地。
“邪儿,你怎么说话的……”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心思复杂的聂风寒,他赫然瞪大眼睛,冲着周邪大声喝道!
于光煜亦是苦涩一声,忙是为昭原辩解道:“小邪,刺杀一事尽是我一人拿的主意,师叔祖孤身潜入王府也是我一手策划的,你要怪的话,便全然怪责于我吧!”
然而,周邪却是对两人的言语毫无反应,只是紧抱着骨灰盒,死死地瞪着眼前的昭原,如同一只不知所归的孤独幼狼,“如果没有这次的刺杀,爷爷他也不会离我而去,更不会为了你们的权利斗争而命丧黄泉!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教我练武,鼓励我,帮助我追寻心里的理想!我恨你们!恨你们这些虚伪丑陋的统治者,明明整日忙于算计,毫无真情,到了这个时候却又假意去安慰别人,收买人心!你们怎么能体会到我等失去至亲的痛苦?你们只会用所谓的狗屁道义,强行逼着爷爷他牺牲小我,成全莫名其妙的大义,你们从没想过,那些被强行牺牲迪奥的家庭会经受多大的苦痛……”
周邪恨声倾诉着心底的愤怒和悲伤,说到最后,已然是眼眶泛红,声音哽咽,而昭原则是挥退了想要上前阻止的聂风寒,认真地听完了他的所有言语。
昭原抿着嘴唇,沉默了许久,然后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神色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淡漠地看着兀自痛苦的周邪,“朕能体谅你的愤怒和悲伤,但朕不明白,你为何会做如此想法。”
昭原走到灵台之前,神色敬佩地看了一眼周平伯的牌位,继续道:“你厌恶朕的高高在上,厌恶朕强行将包袱甩给他人,这些朕都可以接受,但这并不构成你愤世嫉俗,独善其身的理由!固然,每个人都想尽可能地顾全自己的小家,那些素昧谋面的陌生人,随便怎样都好!这种想法,不能说是错的,毕竟,每个人都有唯亲和自私的一面,所谓的奉献和无私也不是天生就有的,但是,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甚至这么去做了,这个国家岂不是瞬间便分崩离析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朕不想和你说太多的大道理,只是想告诉你一点,人之一死,并非是毫无意义的,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而你的祖父便是属于后者……”
昭原看了眼神色已然凝滞住了的周邪以及陷入沉思当中的聂风寒和于光煜,不禁若有所感地喃喃念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有的人独自站在高峰:“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甘于献身,为百姓争一份光华。
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骑独自站在高峰的,总有一天会摔垮;
献身百姓的,百姓永远记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头,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百姓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