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默默地拿走周氓手中的鱼,把所有的菜都提到厨房,撸起袖子,打开油烟机。
一个有着啤酒肚的瘦高个儿男人也跟着他进来,他是周梅的丈夫,周氓的姐夫。
“咳,那什么,中午吃鱼是吧?”姐夫轻咳了一声,看着英俊把油倒进锅里,菜和鱼都还整条整条的放在盆子里。试探着问了句:“你会弄不?”
“不会啊。”英俊耸了耸肩。
“我来吧,你先把菜洗出来。”姐夫笑着说道,走到灶旁边把火给关了。“先别急着开火,鱼要先洗还要腌呢。我以前干过厨师,你就帮我打下手吧。咱们今天中午给他们做顿好吃的。”姐夫说着说着,叹了口气,神色间隐有戚戚焉,“都不容易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英俊麻溜儿的摘菜洗菜,倒是像模像样的。而姐夫开始洗鱼腌制,厨房里很快就热火朝天的运作起来。
那母子三人坐在沙发上哭完了便小声说话,约莫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一系列的。周梅的大女儿唐糖今年已经十七岁,早已出落的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此刻她唇红齿白,眉眼流芳的,蹦蹦跳跳来到厨房,撒娇般的喊了声:“爸爸~”
正将油锅烧热要准备放鱼下去的男人轻快地诶了一声,“乖,厨房里油烟大,快去客厅跟你舅舅他们一起去。”
说罢他一手扯着鱼的尾巴,将整条鱼慢慢放进了油锅里,霎时一阵油光炸裂的声音响起,油烟四起。
正在洗菜的英俊不小心被溅了一滴油在鼻子上,瞬间跳起,躲到厨房门口来。
唐糖倚在门边也不走,只是望着英俊的侧颜,脸红彤彤的。小声说了句:“英俊哥,你真好看诶。”
英俊看向她,笑了一下,突然脸色一变,飞快低声道:“想让我做你男朋友?当心我告诉你爸妈。”
唐糖果然一吓,脸又红又白地转过身跑向客厅的沙发,大喊着:“舅舅~”
“怎么了?”周梅接着扑过来的女儿问道。
“……饿了嘛。”唐糖嘟着嘴说,握着她舅舅的手摇啊摇,“舅舅,我好喜欢xx商场里的一条裙子,可我妈不给我买。
“下午去买。”周氓摇了摇她的手,笑着轻声说道。刚刚哭过的他眼角犹自带着泪痕,一脸出水芙蓉的清澈样。
唐糖兴奋地扑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最喜欢舅舅了!”
她妈妈周梅气的在她屁股上揍了几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舅舅才回来你就问他要东西,那裙子五千多谁给你买的起?不准买!”
“可人家真的特别喜欢嘛!”唐糖站在地上跺着脚,“下周我们班在xx山庄开毕业晚会,赵玲玲邱兰她妈给她们买的香奈儿迪奥都三万多呢!我买个prada都是最差最便宜的了!”
周梅火冒三丈,“你们班那几个富家女谁比的起?那些有钱人开的派对你去啥子去?你们班的毕业晚会是在xx火锅店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人家包的场子,晚上还可以唱歌。每个人才交三百块钱!你衣服那么多随便搭配一套也快上千块了,咋个穿不得!五千块一条的连衣裙,你晓得你爸往几年给人一天到黑开车拉货个月工资才一千不?你晓得我那会儿在工厂里头给人绣花手都戳出血了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块不?近几年屋头做生意是稍微比往年好点点,你就以为你自己是公主了一条裙子就要五千块?还说人家三万几万?我看你一天到晚异想天开!”
估计是仗着有舅舅和姥姥在场,唐糖也开始扯着嗓子跟她妈吼:“什么异想天开啊!我在班上就只跟赵玲玲她们耍的好,其他那些人我话都不想跟他们说,咋个去参加他们的毕业晚会嘛!而且舅舅都说了他给我买,又不用你们的钱,你们激动啥子!”
“舅舅给你买就行了?你以为舅舅挣钱容易的很?就算舅舅心疼你爱你愿意给你买,你晓不晓得他要求好多人办好多事熬好多夜才挣五千块钱,就交给你去参加一个有钱人的派对一晚上就消耗了?你个人都不晓得心疼?”周梅说着说着越起火,脱了脚上的鞋子就要往唐糖身上揍,“我看你这个女子是白眼狼,我早该教训你!”
旁边周氓赶紧拉住周梅,“姐你干嘛呢怎么能打唐糖?!”
周梅说:“我怎么不能打她?我以前就是太宠她了才把她惯这样!你看她这样早晚有一天要闯祸,我这会儿还不管教以后怎么的了?”
唐糖哭着眼泪哗哗流:“你早就打我!舅舅不是外公亲生的但你是外公亲生的!你跟外公一个样,外公打外婆,你就打我!龙生龙凤生凤,暴力狂的女儿也是暴力狂!”
周梅头发丝儿都快立起来了:“死丫头!你信不信我撕烂你张嘴!”
“你撕你撕,你敢当舅舅面撕我!”唐糖躲到张嬢嬢身后去。
听到女儿哭,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唐姐夫操着锅铲子冲出来,“怎么回事干什么你们!”
“爸,我妈又要打我!”唐糖哭着告状。
唐姐夫看向一旁气的不轻的周梅,又看看帮忙拦着的周氓和张嬢嬢,眉头一皱脸一垮,“行了行了闹什么闹一家人真是的。”
说完他又进了厨房,但后来的过程中脸色一直不怎么好。
周氓一边劝姐姐别生气,一边在心里感叹。近三十年来国家经济飞速发展,三代人的差距也由此显现。张孃孃下地干农活卖猪挣点钱养儿养女,那会儿别说多了,家里总共的存款也没个三十块,别提多艰难了;周梅早期在工厂里,后来嫁人之后,刚好赶上国际经济腾飞的巨龙,夫妻俩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好在肯吃苦肯钻研抓住了巨龙的尾巴,做了一门生意,每日里勤勤恳恳起早贪黑头发都白了一半,十多年后才勉强奔上一个小康之家,能给女儿提供一个较好的教育环境生存环境;而到了唐糖这一代,早年人爸妈坐的巨龙早已飞上了天空,富二代官二代比比皆是,无论是生活水平还是消费观念都早已不同往日,衣服裙子一套就成千上万,还真不算的什么。
周氓劝了姐姐一会儿,借口出去买包烟站起身把唐糖拉到楼梯口后面,悄悄给了她一张卡,“回头你自己去买。一会儿给你妈道歉认错,就说你不买了。明白吗?”
唐糖喜笑颜开,“明白!谢谢老舅!我这就给我妈道歉去~!”
周氓赶紧拉着她,“把卡揣好。”
“嗯嗯!”唐糖把那张信用卡揣包包里,然后一脸喜滋滋地冲到沙发上周梅的身边,麻溜儿的跪下来,小嘴儿那叫一个甜,“妈~妈妈~我错了嘛。我不该惹你生气,你放心,那裙子我不要了。真的~”
周梅看了她一会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气话说完了也就算了,“你真知道错了?”
唐糖重重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饭菜好了,快来吃饭吧。”唐姐夫喊道,冲周梅打眼色,意思是让她去楼上把周老汉叫下来。
周梅摸了摸唐糖的头,“唐糖,去把外公扶下来。”
“好好好我去我去~!”
中午这顿饭吃的倒也还算比较平和,大概是彻底撕破脸吵了一架吧,又或者是畏于其他人,周老汉态度好多了,也不再嫌这嫌那。但这些也只是表面上的,谁知道人走了后他又会不会对张嬢嬢大吼大叫呢。
刚刚母子三人已经商量过,周梅的意思是把周老汉接到自己家去养病,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来照顾他。张嬢嬢也说是,反正这几天周氓回来了,暂时先跟他爸分开,免得两人又起冲突。
“而且这么些年你已经给他这么多钱,你尽到你的责任了。”周梅对周氓说,“后面的事,就有我这个做女儿的来了。以后人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都跟你莫得关系了。”
周氓只是坐着,不说一词。
吃完饭后,周梅跟到楼上卧室里,把这意思跟周老汉一传达,老头子还特别不愿意,“啥子跟他莫关系,我养了他这么多年,我老了他就要给我养老送终。”
“爸,你说这话还是顾及一下脸面哦。这么多年你到底对周氓管了多少?”周梅眼里一片痛心:“他小时候是妈把他绑在胸前背后下地干活起早贪黑,你呢,你一天到晚打麻将,早上一早就出门,黑了一夜才回屋。周氓喊你一声爸,你就把他骂一顿,把妈骂一顿。有天妈出去镇上卖猪,喊你帮忙照看一哈周氓,结果你跑到麻将馆里坐到,周氓都交给人贩子牵走两里地了。还是村里头村支书他们看到,把人抢了回来。周氓大了,读书了,学费也是妈跟娘家人借的,一年四季干活养猪凑那么点学费钱供他读书。还有我,我高中就不读书了,去工厂里给人绣花一个月挣几百块钱给周氓交学费。你个人算一哈,周氓从小长到大,你到底给了他啥子?哦,以前他小的时候你就一口一句野种贱货骂的安逸,现在他长大了能挣钱了你就要认儿子了?是我我都不得干!我给你说白了,就算以后周氓要管,他也只管妈和我,他管得到你啥子?”
周老汉嘟囔,“你妈养猪的钱,你的钱,那都是我周家屋头的,都是我的。”
周梅皱起眉头,摇着头,“算了。我现在不想给你扯这些。反正周氓不是你生的,你也没养过他,你们俩莫得关系。你要跟我走就走,你要不走,好嘛,你个人想一哈,周氓等会儿得不得拿刀砍你。”
说着她开始收拾东西,周老汉虽然一脸愤愤不甘,嘴里嘟囔个没完,但是也不敢多说什么。
下午三点,唐糖把她外公从楼上扶下来,一脸嫌弃,趁着她妈在跟外婆和舅舅告别,小声嘀咕道:“外公,我先给你说好,我们那儿可比不得这里。我妈脾气跟你一个样,你要是不听话不吃饭不喝药,估计我妈不得像我外婆这么将就你。她急起来连我爸都打,你要是不听话,就等你们两个对打,反正都是一窝生的,看你们哪个打得赢哪个。”
把人和东西都送上了车,唐姐夫坐在车里催着:“快点儿等会儿六点路上堵车的很。”
“妈,氓娃,英俊,那我们就先走了。”周梅跟母亲和弟弟分别。
唐糖抱着她舅舅好一会儿,眼睛却在旁边的英俊身上一阵黏一阵黏。
“舅舅,你有没得空,啥时候我们一起出去耍嘛。”
“可以啊。”周氓说,“我这个月底才走,啥时候都可以,你安排吧。”
“嘿嘿,那等我毕业晚会完了咱们就去。”唐糖突然眼睛一亮,“诶舅舅,要不然下周我们毕业晚会你来吧?带着英俊!”
“你们毕业晚会,我们可以去吗?”
“可以的可以的!而且那天还会邀请一些特别有名的人去,还有明星呢!你们一定要来!好不好好不好!”唐糖抱着周氓的手臂一阵摇啊摇。
周氓无奈,“那好吧。”
周梅在车里喊:“唐糖你又缠着你舅舅要啥子?赶紧给我过来!”
“哎呀我请他出去玩儿!”唐糖往车里跑,还回过头朝周氓和英俊甩了个飞吻:“舅舅拜拜!英俊拜拜!”
“拜拜路上小心点儿。”周氓喊道。
张嬢嬢站在旁边一脸不开心,“这丫头光给你俩飞吻都不给我打招呼。”
周氓笑着扶着她的肩膀进屋,英俊在后面默默翻了个白眼。
晚上夜深了,周氓洗完澡躺在床上,眼睛睁睁地望着天花板茫然着发呆。他的心灵一阵平静,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没有问张嬢嬢他的亲生父亲是谁,没有那个必要。他是一个成年人,那些过去的,有关于上一辈的恩怨,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况且那个年代,那个环境,最不缺的就是丧尽天良之人。他那个‘生父’但凡有一点人伦之心,他小时候与母亲也不必那般艰难。
他只是问了张嬢嬢一个问题:为什么当时不把我堕掉?
“我想过。”张嬢嬢坐在床头怔怔然了片刻,低声道:“我想过,真的氓娃。在那个地方活着太难了,在那种情况下活着太难了,大人活着都难,我不想你跟着出来受苦。我去买了三次药,结果居然都没把你流脱。大夫跟我说:你这娃儿命硬,恐怕是上天注定你要当这个妈。”
她转过头看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眼里一片湿润:“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了,不管再艰难,我也要把你生出来,我要把你养大……果然你没让我失望……”
周氓紧紧抱着她,哽咽良久,“妈,谢谢你,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眼前不知不觉又是一片模糊了,直到一串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脸上,周氓才如梦初醒。挤掉眼泪,瞳孔聚焦在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张脸。
英俊浑身湿漉漉地趴在他身上,就腰间围了根浴巾,垂到耳际的卷发滴答着水不断落到周氓脸上。
“……英俊。”周氓喊他,“去把头发擦干,吹一下。”
“你给我弄。”英俊看着他。
“……我有点累。”周氓说,“你自己吹吧。”
英俊头摇的像拨浪鼓,头发和着水珠都往周氓脸上砸。
“好了好了你起来。”周氓闭着眼睛推他,“我给你弄就是了。”
英俊大概是不想他东想西想吧。周氓用毛巾轻轻揉搓着英俊的头皮,细细的擦干,再用吹风仔细的吹干。周氓的神情很认真,棕色的头发在他手中就像是一件稀世珍宝,被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晚上他睡地板,英俊睡床。睡到半夜,周氓又被悄无声息地拖上床去。不过这回他醒了,或者说,他整晚就没怎么睡。他就感觉迷迷糊糊间,有人拽着他的腿,淄溜一下就把他给拖上了床。
周氓睁开眼来,一脸被吓到的惊恐表情,莫名地屏住呼吸没有出声。
黑咕隆咚的房间里,英俊吭哧吭哧帮他把腿摆好,然后再躺到旁边,伸出四肢像只大狗熊一样把他圈起来。
“……英俊。”周氓低声喊道。身后的人拱了拱他的脑袋,轻声嗯了一声。周氓想问他为什么老是深更半夜把他拖上床,但忽然一阵睡意袭来。像是忽然坠入一汪湖水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在拉着他下沉下沉。前半夜没有一点睡意的周氓只觉得眼皮重的无法抬起,他挣扎了一下,便顺从着那股力道沉入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