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会是一个代号,能入群英会者都是南洋豪雄。
要参与盛筵需得到邀请,不对外,会中成员各有一枚竹制令牌,名唤“英雄令”,得英雄令者方可入群英会。每次大会将启,举办者都提前以飞鸽、飞鱼、箭书等形式将参会地点日期告知英雄令持有人。
英雄令正面刻“贵”字,背后亦有所属贵人之名,都为小篆。自汉代起,篆书就是一种相当正式的书体,多用于官印以及各种正式场合。
英雄令有所属者名字外还会刻有一个专属数,按照十天干十二地支共计二十二位,每次邀约都不会超过二十二位之数。
这天干地支也有讲究,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代表了有权主持举办群英会的人物,十二地支则是不断在换,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失踪了,有的人金盆洗手,就需要其他补充进来。
王策就是新补充上的地支之一。
此时他站在船头,望着远方海面上落日,心里琢磨如何去完成离间七杀和贪狼的任务。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稍微拿捏不慎就会引来俩人共同敌对,那自己在南洋上是真的千难万难了。
罗成却在忧心忡忡如何将老大所说的“宝贝”卖出去——别说卖,那东西要讲出口都需要极大勇气。不过现在说说,总要比在群英会上遭乱刀砍死要强……
他小心问:“老大,咱们的东西是不是过于糊弄了一点?”
王策反问道:“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罗成无奈:“咱们那两件参与拍卖的展品,一件‘踏浪飞梭’或许还有人有意向,但第二个‘梦游天姥’咱们应该怎么展示啊,毕竟这东西根本就没有实体,难道真的只有游说各路大佬么。”
王策哦了一声:“当然啊,本来空手套白狼嘛。”
罗成脸黑,真是这样您也不能说出来,都当人傻子吗?
他琢磨着:“老大,咱们在南洋上资历尚浅,这样到底合适么?”
“哟,不错,知道自己用脑子了。”王策拍了拍他肩膀:“看来我眼光还成,你读了点书,有脑子,懂进退,当我的跟班很适合。”
罗成有些受宠若惊:“不敢不敢,小的只是胡言乱语,做不得数。”
“做得数的,我看说得挺好的,那就这样。”王策摸了摸自己下巴:“我已经决定了,就由你来做‘梦游天姥’空手套白狼行动的主讲人,以后也由你来牵头做这个事儿,今天稍后就会看到很多南洋有头有脸的人物,拿出骗女人买胭脂水粉的劲头来,你可要好好准备,去吧去吧。”
前面船员喊道:“老大,要张帆了……”
王策伸了个懒腰:“对了,郑宝珠应该被你丢在码头岸上了吧?”
听到郑宝珠这三个字,罗成头皮就一麻。
泉州码头那次初见郑宝珠,罗成就完全无视了王策所说的“保镖”,明明是小情人,我罗成又不是三岁小童,看不出来?
不过很快罗成就被郑宝珠刷新自己对女人的认知。
郑宝珠一顿饭能吃五十个包子——在泉州码头上她没有说谎。罗成有一次特地在旁观察,一个个数,五十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吃完后郑宝珠一脸满足,就去玩石锁了。
郑宝珠力大无穷,船底有压板石,里头就有石锁,石锁就变成了郑宝珠平日里无事锻炼的器具,吃饱饭要么在海里游泳抓鱼,要么就是玩石锁,挥舞起来猎猎生风。
郑宝珠不是汉人,而是高丽女子,但她完全没有高丽女子的胆小羞怯,一直寸步不离王策,从这一点倒是有点保镖的意味了。只是罗成从未见过入厕也要试图跟着保护目标一起进去的女保镖……
再有就是王策对郑宝珠是一种抗拒而又无可奈何的态度,他数次把郑宝珠丢在码头上,然后迅速驾船只入海,跑出老远还没来得及高兴,郑宝珠蛇一样从阴影里钻出来,让王策面色惨白。
总之这俩人关系不一般,却又扑朔迷离。
罗成估摸着多半王策有对不起郑宝珠的地方,所以小情人才这么阴恻恻的,俩人半是赌气,半是角力,情人之间偶尔也会这样,只是他们俩人持续时间特别长。
话说回来,老大和他这个小情人闹矛盾,让自己这个小弟去“处理”算什么事儿嘛。干得不好说不定自己也要被处理沉海,干得好了宝珠小姐哪天和老大和好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生而为人,真是太难了。
罗成拍着胸口:“老大放心,我已经将宝珠小姐安顿在码头边的一家胭脂水粉铺。”
王策皱眉:“谁让你安顿了,我记得我原话说的是‘把她丢远一点,别让她再追过来’。”
“是是是。”罗成讨好道:“老大你放心,我给宝珠小姐说了,给她选料子做衣服,让她先看看胭脂水粉,说了老大你选了衣服就去找她。”
王策一脸满意,从旁边抓起一个被剥了皮的椰子,小刀一划去了壳,摸出一根小竹管子插进去喝椰子水。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老大,宝珠小姐在水里游过来了!”
王策噗地喷了罗成一脸椰子水,仰天长叹:“孽缘啊,孽缘。罢了,罢了,保镖就保镖吧……”
这女人自从出现,就鬼魅一样,让王策束手束脚,头疼不已。不是她长相上让人心悸,也不是郑宝珠性情阴恻,都不是,只是她一直寸步不离王策。最开始入厕时王策无意中抬头,就发现郑宝珠透过头顶一个孔洞正看着他,大眼睛眨也不眨,吓得王策差点掉入屎坑。
晚上睡觉,王策会有一种被什么人注视的感觉,他常年在海上生活,感知极其敏锐。于是就频繁发现郑宝珠蜷在床下、藏在头顶柱子上,躲在箱子里,站在帘子后面,甚至缩在桌子下,夜枭一样蹲在窗棂框上……
被怒叱时,郑宝珠一脸理所当然,左耳进右耳出:“我是你保镖,需要时时刻刻保证你在我眼前才行,不然你很危险。”
王策大骂:“我危险个屁!有你在我才危险!”
他有一段时间几乎被逼疯,每次闭上眼,都是郑宝珠魔性地从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跳出来,那双无邪的大眼睛晃来晃去,给王策吓得直冒冷汗。
都说男人对美貌少女毫无抵抗力,这回王策是真的感觉到,不一定,那是很多人没遇到郑宝珠,这个女人,邪得很……
王策将脑子里过往甩掉,跑到船艉抓起一根长鱼叉。只见海面上一个人正在水里破浪而来,游鱼一样灵巧,速度居然不比船只落后多少,那张固执又不服输的脸看得王策就来气。
他大喊:“回去,回岸上,不然我丢鱼叉了。”
水里姑娘一言不发闷头划水。她手脚并用,在海上如同一尾银鱼,跟在三佛齐战船后居然没被落下,体力惊人。
王策狠狠做了一个欲丢鱼叉的手势,水中郑宝珠只是双眼盯着他,一点不回避。
“吃准我会心软么?”王策哼了一声,手中鱼叉猛地掷出,落在郑宝珠身后两步的位置。
这女人……真是死脑筋。
王策嗯了一声,从旁边木杆上取下绳子丢到海里,头也不回郁闷地回头返回船长室。
船长舱并不大,按照王策一贯实用主义原则,够用就行,更多的空间要留给货物和更重要的必备品,舒适度不必太高。因而室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副椅,最醒目还是墙上挂着的羊皮海图,上面用黑红两色的笔触勾画了各种纵横交错的航路。此外还有一物引人注意的就是墙角被用来当“镇纸”压在几个木桶上的一柄无锋巨剑,剑名曰“巨阙”,平时王策用它来锻炼臂力,偶尔也用来砸核桃。
到室内,王策回头一看到头发还在滴水的女子吓了一跳:“你这人走路怎么都不出声儿的,我都没看到你怎么进来的?”
郑宝珠指了指窗户。
王策从挂钩上抓起毛巾丢给她:“擦擦,海水可不能等它干,去下面的水房洗一洗。”
郑宝珠抓住毛巾,用力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
她说话带着一股软糯外来口音,这也正常,郑宝珠原本就不属大明,而是朝鲜国人。
“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王策耸耸肩:“不说别的,你说你一顿饭最少吃两人份,一顿三碗饭,一天就是九碗饭,我养不起。所以还是另请高明吧,铜雀的这份情我王某人心领了,真的负担不起了。”
郑宝珠咬着下唇:“我可以每天只吃两顿,每顿只吃一碗。”
王策叹了口气,傻姑娘,这根本不是问题所在。
他装模做样绕着郑宝珠左右打量:“你说你,长得标标致致,为什么就要跟着我这个海盗走呢?你不知道海上行船,十不存一么?”
“我知道。”郑宝珠看着王策的双眼:“铜雀把我从矿坑里赎出来,让我当你的保镖,我就会好好保护你。”
王策哭笑不得:“可我家没矿给你挖啊宝珠,我是一个海盗,海盗你懂吗?不是什么好人,抢劫为生的,偶尔也自己卖卖东西,前提是打不过对方的时候。你就悄悄走吧,我不会告诉铜雀的,而且现在你不是应该听我的么?我就叫你回你的家乡。”
“回不去。”郑宝珠愣愣道。
“为什么?”
郑宝珠老老实实说:“我是罪臣之女,原本就被发配到矿坑一辈子赎罪,铜雀是通过买通里头守卫把我带出来的。回去我又只有回到矿坑了,不过我又没法说清楚是怎么出来的,回去多半只有被活埋,这是他们处理逃跑者的方式。”
王策头疼,遇到这么一个女人,真是劫数啊劫数。
摸着良心说,郑宝珠并不算累赘,非但不是累赘,相反她是一个很勤劳的女人,她每天会自觉和水手们一起搬运厚重的帆布,爬上高处检查缆绳,趴在地上用抹布将甲板擦得锃亮,背、扛、提都不在话下,比大多水手都更卖力。
不止如此,郑宝珠还长得很好看,头上缠了一圈辫子,脑后有一个小小马尾,垂下一小缕刘海。她体型较为娇小,唇红齿白,穿着短白素衣,外面一件酱色坎肩,下面是一条束腿短裤,露出纤细结实的小腿,匀称的四肢中蕴含着让人惊叹的怪力。她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疑惑时看着你就会瞪得更大,看起来有些呆呆的,王策却知道郑宝珠一点都不傻。这小姑娘每次吃饭永远是第一个排队,以风卷残云扫荡一碗然后再排队,重复两次就有了三碗饭吃。
可以说是很有生活智慧了。
倒不是真嫌弃她吃很多,王策考虑的是另外一些东西。首先自己一行人毕竟是海盗,刀口搏命,船上都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很不方便也难以照顾到,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郑宝珠是那个骑鲸商团的铜雀送来的。这铜雀来历神秘,王策尚且猜不透他对自己示好的目的,此前从铜雀那里赊账置换船只,他也是一有钱赶紧连本带利还上,每次还钱那铜雀都笑呵呵说不急不急,让王策心中更是提防。
哪有那么好的事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策可是广州府码头混混出身,见过三教九流数不胜数,铜雀就是那种所图甚大的奸商,给你一锭铜,你得还他一块金。
世界上最残酷最难以躲藏的灾厄之一就是债务,债这种东西理直气壮,黑白两道都放之四海而皆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欠债简单,要还可是没那么容易。
铜雀送自己一个这么漂亮的古怪女人,他想要什么?
王策每当想到这都头疼。那个叫铜雀的男人仿佛永远奸笑着藏在船上某个阴影里,在背后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某个时机的来临。
橘红色渲染了半边天海,就像太阳是一个破开的荷包蛋,里头鲜艳粘稠的颜色流向四面八方,吸入云端,渗入海水……
这正是郑宝珠脑内联想,好大的一个荷包蛋,肯定很好吃,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滋溜了一下嘴。
“宝珠,问你一个问题。”王策开口问:“如果某一天遇到了一场无法抵抗的灾难,你只能带走一件东西,你会带什么走?”
郑宝珠想了想:“钱?”
王策一脸郁闷:“不要这么市侩,想想你最不能割舍的东西。”
“但是你不是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郑宝珠好奇地眨巴眼:“你还说,人心所向,向的就是钱,只要掌握了金钱的力量,就会形成浪潮……”
王策一脸黑线:“你怎么记这些乱七八糟东西记得那么清楚。”
“你不是让我多学吗?”郑宝珠困惑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的。”
王策怒了,在自己谈理想的时候你居然和我谈钱,这个朝鲜少女真是完全不懂梦想。
“那么宝珠,我换一个问题。”王策嘴角一抹邪气笑容:“少爷我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郑宝珠抬起左手,一根根数手指,然后又是右手,继续掰手指,整个人陷入了数学困境之中,口中念念“三十五”“九十四”“鸡兔同笼”这样的古怪词汇,她数来数去都不对,又只有从头数起,人只有十根手指,对郑宝珠计算就变得步履维艰。这也是王策所知郑宝珠的致命弱点之一:算数极差。
罗成一溜小跑过来,看到郑宝珠一脸魔怔的样子,低声问:“老大,郑小姐这该不会是被水鬼附身了吧?”
“没事儿,她算一算雉兔同笼,比水鬼附身麻烦多了。”
罗成虽然不明白,听起来倒是很厉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