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一生的父子(1 / 1)

白少央看到韩绽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为眼前的韩绽简直不像一个能走能跳的人,而更像是一只快要淹死在酒缸里的醉猫。

他喝了太多酒,一壶一壶没完没了地喝,以至于上下眼皮子勾勾搭搭,几乎被醉意黏在了一块儿。

他的脸上也因为酒气而涨得红了,抬起头来的时候,像有一片红光结结实实地打在额上,打得连那只瞎了的眼睛里都透着骇人的血丝。

叶深浅给的银子的确不少,但韩绽点的偏偏是最贵最好的那种酒。

于是这结果就变得可以预料了。

在喝完第十壶酒后,他就因为付不起酒钱而被人扔了出来,像扔一只死猫似的扔进了胡同里。

韩绽倒地的时候,脸先朝下,身子东歪西扭,背上不知被人踩了几脚,那脚印看着或深或浅,像横在他背上的几道伤疤。那酒家的酒保似还不解恨,临走前还吐了一口唾沫在他头上,白少央瞧得身上一颤,仿佛那口唾沫不是吐在韩绽头上,而是吐在他白少央的脸上的。

然而韩绽竟是纹丝不动,像被人打瘫了似的那么躺在地上。

这哪里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乌衣刀”韩绽?

哪里还是那个一刀横立、所向披靡的韩绽?

哪怕是遭人背叛,哪怕是身处绝境,这个男人都从未这般意志消沉、颓废萎靡过。

白少央看得面色苍白,瞧得嘴唇打颤,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想起了叶深浅在他走之前说的话,还有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原来叶深浅要自己收好舌头,不是为了劝和,而是因为韩绽竟已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个男人不是不能经受更大的刺激,而是根本就接受不了任何刺激。

他已经把自己完全闭塞了起来,无论别人如何羞辱他、折磨他,都不可能再使他发怒了。

试问一个已经心如死灰,只能靠酒液来麻醉自己的男人,如何还能再生起怒意来?

白少央醒悟过来之后,立时上前走去,问清那酒保韩绽欠了多少酒钱。

等问过之后,他便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了点东西,塞给了那酒保。

酒保掂了掂手上的银子,发现对方出手阔气,竟甩了两倍的酒钱,驴一般的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笑容,等他把银子往怀里一揣,伪君子就忽的出拳,风风火火一拳打倒了对方,算是报了“吐沫”之仇,然后便拉着韩绽迅速地逃离现场。

他拉着韩绽穿过两条街,然后就不得不停在了一个小巷里。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几乎要被对方身上那铺天盖地的酒味给熏倒了。

白少央不得不摆了摆手,仿佛在驱走这无形无相的酒气似的,然后他才放开了韩绽,让这醉汉靠着墙根坐了下来。

韩绽却像是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似的,只望着前方的墙壁,盯着墙上的一个个洞,似乎根本瞧不见白少央。

他面上青青紫紫的一片,眼里仿佛什么光都含不住了,即便白少央现在就出手打他一巴掌,估计也瞧不出他有什么反应。

白少央不禁目光一黯道:“你真就打算一句话都不同我说?”

你莫非想着从此以后都不再理睬我?

他凄凄切切地望过去,韩绽的回应却是一片沉默。

这个男人仿佛已经彻底聋了、哑了,被酒意冲得说不出话来。

白少央咬了咬牙,忍不住就想说出几句狠话来刺一刺他,可看了看韩绽面上的沧桑,瞧了瞧他发丝间的灰白,又不禁悲从心上,压下了火气,放缓了口气道:“我们毕竟是父子,你不能永远都这么无视我……”

话音落地之后,石雕般的韩绽终于有了一个能看得出来的表情。

他的眉头纠结到了一块儿,两片嘴唇动了动,挤出了两个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字。

“父子?”

他转过头,拉了拉又僵又直的唇角,道:“你我还能算是父子么?”

一个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一个含着冤屈而走的伪君子,能算是他的儿子么?

白少央心中一酸,嘴上却是冷笑道:“怎么?你如今才想起不认我这个儿子?不觉得太迟了?”

“你已经得到了你一直想要的。”

韩绽的喉咙里像梗着一块儿湿哒哒的布,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显得的哀哀凉凉。

“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做戏?”

“韩绽!”白少央眸光一颤,断喝一声道,“你以为我告诉你真相,就是为了看到你像狗一样任人欺辱?”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么?

韩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令人发憷的目光看了白少央一眼。

白少央被他瞧得心头一惊,正想解释什么,可韩绽只露出了那么一点锋芒,就赶紧地低下头去,死死地闭上嘴,仿佛打定主意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没有辩解,没有追问,没有磐石般的执拗,这个知道了一切真相的男人身上只有死灰一般的沉寂。

可比起原来那个能让他气得发疯的韩绽,现在这个油盐不进的韩绽更叫白少央觉得无力和挫败。

他无力之下,只好坐在韩绽身边,强压下心中的酸楚和愤怒道:“你若需要时间,我可以给你时间。你若是想喝酒,我就包下这襄州城最好的酒馆,让他们天天给你酒喝,管你喝到饱。”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可这酒你总有一天得喝完,等你喝完了,享受够了,就把你的脾性揣起来,把你的骨头捡起来,别让人再踩到你的脊背上,然后,然后我就……”

然后我就带着你回家,回到扇溪村的那个家,回到母亲在的地方。

可这句真心话在他嘴边兜兜转转了许久,还是未能如愿地吐出来。

他是说不出来了,韩绽却是不冷不热道:“别人待我如何,又与你有何干系?就算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流血的人也是我自个儿,你只需在一旁瞧着便是。”

白少央却怒气勃发道:“你要我瞧什么?瞧着你自甘堕落?还是瞧着你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可我本就欠了你一条命。”韩绽冷冷道,“就算我真丢了命,那也是把命还给你。从此以后,江湖上再没人会知道你我的关系,再没人会窥探到楚天阔的秘密,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

他停了一停,双目赤红地瞪着白少央,一口银牙几乎被咬得咯咯作响。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想从我身上得到的?”

白少央眉心一颤,被这句话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他死死地盯着韩绽,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一星半点的温情,可是对方颤抖的面肌里只有说不出的恨,黑洞洞的眼里也尽是难言的悲戚,这个男人的愤怒和悲哀好像一团火被捂在了身体里,捂着捂着就烧烂了肺腑,烧穿了心脏,不知何时要把这骨架和血肉都要烧融去。

直到这一刻白少央才忽然发现,原来那真相不仅让韩绽半生的奔逃流亡都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还摧毁了他最后一点生活的信心。

与妻子的生离与死别,与儿子的相遇和重逢,还有这两年来的起起伏伏、喜喜悲悲,更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荒诞剧,那些原本凄美的、动人的,甚至可以说是婉转的故事,如今放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莫名地显得悲哀而滑稽。

因为他即便被人所期,也仍旧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即便儿子是个狡诈狡猾的伪君子,他还是能尽最大的努力去包容与热爱。

可惜这所有的包容和爱意,都因为白少央说出的真相而失去了意义。

韩绽要怎么面对一个冤死在他刀下的亡魂?

他要怎么才能把张朝宗当成自己的儿子?

白少央想不出来,只能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为一点执着,因为一点对义气的坚持,他已经把自己磨成了一把几乎无坚不摧的刀。

可这大义的遮羞布已经落下了,所谓的执着也没有了结果,刀上的锈迹也就再也隐藏不住了,他压下去的伤痕几乎一夜之间被人撕开,每道伤口都在汩汩流血,每根骨架都在发出痛苦的颤栗。

所以他只能借酒消愁,即便酒是软弱者的好友,是他曾经最唾弃的东西。

白少央忽然之间意识到,在这一刻,韩绽心底的痛和张朝宗心底的痛出自一源,几乎分毫不差。

明明是两个从头到尾都不同的人,却在多年后的这一刻,分享着同样可悲的命运,承担着同样荒诞而可笑的痛苦。

多么可笑的阴错阳差,多么可悲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也许上天让他们成为父子,就是为了今时今日的这么一刻。

想通这一点后,他靠近韩绽,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管你心中怎么想,有一点你需清楚明白。我是十六岁之后才恢复的前世记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只是白少央。即便我现在成了张朝宗,我仍旧是来自扇溪村的白少央,仍旧留着你的血,用着你的刀法。”

韩绽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怎的还听不明白?”白少央冷冷道,“被人当做弃子的又不止是你,被人葬送了前程的也不单是你。我与你是一样的笑话,一样的倒霉蛋。你若要喝酒,我也陪着你去喝,喝这世上最好的酒,最贵的酒,喝上个七天七夜,喝到醉死为止。”

韩绽看了他良久,终究是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

“别再问这些废话,你只需记住一句话。”白少央却固执地拉住了他的手,狠狠地威胁道,“我这辈子就只认一个爹,他的名字叫韩绽,你要是把我爹给弄死了,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韩绽忽的愣了一愣道:“断,断子绝孙?”

白少央想了想,脸上一窘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不是你想的那种断子绝孙!”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有新人物登场,陆家副本正是开启,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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